第20章 双生
月上中天,院内池塘中的睡莲已略显枯槁,唯有角落里一株并蒂睡莲依旧生机勃勃,在风中摇曳生姿。
咿呀一声,一身着绛紫色罗裙的绝色女子接过旁边黑衣女子地给她的纱灯,推门而入。
本漆黑一片的屋内登时大亮,女子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影子的尽头处,刚好坐着一个面如冠玉的白衣少年,正用手遮着眼,头发有些散乱。
“余玄度。”女子手提纱灯,笑着缓缓走到他面前,见少年放下手,眼神中尽是茫然神色,甚至还往后挪了挪。女子随即弯下腰来,拍拍他的肩柔声道,“你不认识我了?”
少年看着女子有些怔愣。
“我是你姐姐啊。”女子忽而笑得明媚,一双柳叶眼中尽是柔情,她轻轻放下纱灯,毫无顾忌地盘腿同少年一起并肩坐着,侧头问道,“你之前就这么叫我的不是吗?怎么现在不认了?”
置于地上的纱灯照得女子面容更俏,宛若天人,也好似将眼前少年的脸照得通红。
“来,我看看你的伤好了没有。”女子在说话间,将少年右手暴力扯来,少年猛然间大梦初醒,大叫着挣脱女子的手,转身围着房间乱转乱蹦起来。
女子脸上有些懊恼,起身追赶,少年兴高采烈地笑着、叫着,上蹿下跳,时而窜上桌上,时而窜到榻下,一张稚嫩的脸笑得天真无邪,俨然一副孩童模样。
啪的一声,追逐中女子不经意间将纱灯踢倒,登时整间房内都归于黑暗。
黑暗中少年猛地大叫一声,三两步躲到女子身后,扯着她的裙摆捂住眼睛。女子轻车熟路地摸摸少年的头,弯腰扯出他的手臂——缠着的纱布还在。
“余飞景那厮还真下得去手,敢用我的东西给你下毒,姐姐回头把他撕了可好?”女子蹲下,凑到少年的耳边低声说道,少年耳边碎发被轻轻吹起。
少年愣神片刻,女子迅速从怀中取出红色丝带,绑在少年左手上,系了个好看的蝴蝶结。
临走之前,女子将房内所有的灯都悉数点亮,屋内登时灯火通明。
“姐姐!姐姐!”少年似是察觉到女子将要离开,不再自顾自地玩耍,围着女子转着圈。
“乖啊,姐姐明天再来找你。”女子提起纱灯,柔声道。
少年似未能理解女子话中含义,依旧目光炯炯地扯着她的裙摆:“姐姐!”
女子几下干脆利落地将裙摆抽回,浅笑道:“乖。”
房内一面墙后隐隐传来一阵水声,却无人听闻。
咿呀一声,房门被轻轻关上,女子神情瞬间转冷。
门外的黑衣女子正望月发呆,听闻动静却见在屋内温柔的女子,如今却是一副冷漠神色甚至眼中还夹带着威胁。
只听女子压低了声音沉声问道:“余飞景在哪?”
“玉山姑娘,这么晚了,还找我们家公子作甚?”对于杜雪衣这么大的转变,青提有些意外。
杜雪衣心中怒火已是压制不住,指甲将灯柄按出了深深的指印:“我现在就要见他,他在哪?”
一道身影在夜色中闪过。
青提带着杜雪衣寻了几处楼庭院才找到余飞景,听得余飞景的声音终于在屋中响起,杜雪衣一抬脚朝房门便踹,夏家姐弟最多是鲁莽,而杜雪衣这简直就是故意冲着将门拆了而去的,奈何这门质量却不错,反倒是杜雪衣一个身形不稳被青提从旁扶了一把。
杜雪衣稍显狼狈地推开青提直冲进屋内,还顺带撞翻了门旁的名贵盆栽。一阵鸡飞狗跳后,杜雪衣终于杀到余飞景面前。
“余飞景,真是难为你了。”杜雪衣居高临下地抱着手,站在端坐于榻上的余飞景身前,眼中杀气腾腾,楚楚动人的俏脸在盛怒之下,红扑扑的竟是有些可爱。“余玄度他在到底在哪?”
余飞景懒懒散散地披了件黑袍,头发松松散散用黑色绸带绑住,半靠在方几上,身后的窗台上洒满月光,照得他面色有些发白,平添了几分仙气,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他闻言头也没抬,径自擎起白瓷茶杯,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人间烟火,说得冷淡:“哦?让你去看我哥,怎么就难为我了?”
杜雪衣轻笑一声,半是自嘲,半是轻蔑:“我很努力想在他身上找到余玄度的影子,但很可惜,我一无所获。”
“你很了解他?”余玄度抬起双眼,眸底藏的情绪深不可测,一瞬之后他眉毛一挑,笑得邪魅——这表情能在这人畜无害的脸上呈现出来,也着实难为他了。
“谈不上。”杜雪衣被这么一问蓦地冷静下来,忽然也对自己方才冲动之举有些不解,但面上依旧气势不减,只见她了冷冷道,“你也太不了解你哥了吧,要装好歹也装得像一点。”
余飞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放下手中瓷杯,似笑非笑地看着杜雪衣,眸中映着全是暴跳如雷的女子身影。
“死不认账啊。”杜雪衣怒极反笑,本压下的怒气这下全爆发出来了,她感觉自己气得发抖,上次这么生气的时候还是成婚那日被背叛的时候,“余玄度在黑暗中基本看不到东西,方才你在黑灯瞎火中上蹿下跳得还挺欢;他绑东西都是随手一个结,结实就好不会管它的形状,但你衣襟上规规整整的同心结,不仅同方才那个‘余玄度’身上的一样,还和在万苍山农舍里的‘余玄度’一模一样。我当时在救余玄度时,明明打了个蝴蝶结,还想难不成是劫匪已经将他身上先搜了一遍,合着那天就是你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觉得我很好耍是吧?还有,你把伤伪装得很好,却忘了他藏在头发里的伤,那是不久前为了救我磕在乱石滩上的”
还有,他怕痒但这杜雪衣可说不出口。
“你爱他?”余飞景轻描淡写地一句,当即将滔滔不绝直到后来变成破口大骂的杜雪衣说安静了。
笑话!
初听时杜雪衣觉得好笑,简直是无稽之谈,自己怎么可能爱上别人。
曾是横行江湖的第一刀,手握整个江湖的情报网,怎么可能需要他人保护,但李征鸿却不管,依旧把她当成需要保护的女孩子。即使知道她厉害,也依然守在她身后,做她最坚实的后盾。故而二人第一次并肩战斗的那晚一攻一守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也是杜雪衣喜欢上李征鸿的原因。
而余玄度偏偏同他一样,而且今时不同往日,杜雪衣武功全废,又弱又傻的余玄度三番五次拼了命救他,虽然救法笨拙且毫无技巧,还差点把自己栽了。杜雪衣着实对这人无奈至极。
一个念头突然横生,若是自己不是杜雪衣只是单纯的林玉山,没有李征鸿,大概可能会爱上余玄度吧。但没有如果,自己绝对不可能背叛李征鸿,就算重生,就算他死了也绝不可能。
“我不可能爱他,也绝对不会和他成婚的。”
余飞景双眸一动:“为何?”
“他人呢?”杜雪衣理智回来得倒挺及时,没被套话,她沉声道,“这次你最好不要耍我了。”
余飞景满不在乎她的神色,坐正了同杜雪衣四目相对,笑道:“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你是他未婚妻,如今说不会和他成婚,但又这么关心他,着实让我想不通。而且,你醒来后都没问过我为什么让你们过来。”
“总要确保人都安全,才能谈事情。”杜雪衣慢慢敛了怒色,看着落在窗外的残月有些出神,“他救过我,不顾性命地救我,我无以回报。”
“哈哈哈哈哈——”余飞景不知缘何听罢登时狂笑不已,他先是优雅地捂嘴而笑,继而仰天大笑,到最后边拍着案几边笑得直不起腰,整座楼阁包着外院都回荡着震天动地的笑声,连屋檐上的猫都被惊地逃往别处去了。
莫非此人才是真的疯子?杜雪衣叉着腰审视着面前这个笑得眼眶都湿了的疯癫少年。
“抱歉,是我失态了。”余飞景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适才一番大笑,他面色此刻倒是格外红润,他又喝了口茶,放下白瓷杯时,已全然没有半分狂态,只见他优雅一笑,“那为何不以身相许?”
杜雪衣弯下腰逼近余飞景,装有袖箭的右手衣袍一抖,眼底中露出危险神色:“理由我给你了,而且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别浪费我时间。”
虽说杜雪衣还没真的动手,她也没见着余飞景动手时是何模样,但她觉得似乎所有神色,落入余飞景眸中,都如同投入了无底之潭,未能掀起一丝波澜,却唯独方才提到余玄度为人之时,余飞景竟变得近乎疯狂。
“那走吧。”余飞景起身动作依旧风雅,随手在黑袍上系了个好看的同心结。
走到门口,余飞景突然脚步一顿:“哦,对了,还有个问题。”
“快走。”杜雪衣觉得这人简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她的底线。
“好好好,边走边说。”余飞景笑道,回身继续往前,但到底还是问出来了,“你方才为什么不当场戳穿我,非要舍近求远?”
“同正常人能讲道理,同疯子也能勉强讲讲道理。”杜雪衣跟在余飞景身后,幽幽说道,“但和装疯的人,却讲不来道理。”
“余飞景,你还没给他解毒?”杜雪衣又炸了,今夜第二次眼中起了杀意。
二人又回到方才见到“傻子余玄度”的院中,从藏在角落的偏门进了一间暗室,同适才那件华丽屋子仅一墙之隔。暗室中央置一座浴池,余玄度着一袭单衣闭眼靠坐在池中,额头上尽是冷汗且毫无血色,似是在昏迷中挣扎,神色痛苦不堪。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余飞景看着杜雪衣,意味深长地叹道,“玉山哪,现在想来,我早就失算了,在你提到中毒的时候,我就应该猜到了。”
“别废话。”杜雪衣说得不耐烦。
余飞景这人真是不可思议,不够了解余玄度还到处找借口找补。对于向来崇尚武力解决问题的杜雪衣来说,这完全与聪明无关,但凡平日里善于观察一点,都能发现此中破绽。再说论谋略,自己自是远远不如眼前这对余家兄弟,余飞景的计划虽未曝露,但从其在背后掌握大局,引得这起这一风波便知此人不简单,而且连自家兄弟都能下毒,也足见其阴险狠辣。至于余玄度,若不是他时不时做出蠢事,也断然不至于到这步田地。
余飞景走近浴池,杜雪衣看不清他眸中究竟埋的是何情绪。他替余玄度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动作娴熟举止轻柔,温和地说道:“那不是毒,只是起到镇静的作用罢了。”
“什么?”杜雪衣难以置信,脑中猛地闪过那日自己质问余玄度时,他似乎说过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道这人真有什么隐疾?
“其实我说他七日发疯并非全是骗你的,我哥他平日里就是个傻子。只不过每隔七日左右,会陷入癫狂状态,那时谁都控制不住。大夫看过,若不用这药,他会气血耗尽而亡。”
“他不是傻子。”杜雪衣冷声强调。
“我跟你讲我们的故事吧。”由不得杜雪衣打断,余飞景已自顾自讲起来,“我和我哥是双生子,从小感情深厚,但七岁那年,余府遭遇火灾,我和我哥被困其中。千钧一发之际,我哥将我护在身下,被掉下的火梁砸中。我们被救出后,他就成了傻子。”
余飞景拿起一块毛巾,边熟练地帮余玄度擦擦着冷汗边侃侃而谈:“自此之后,我们在外人面前就用同一个身份,因对我哥心存感激和愧疚,我便坚持用他的名字,同时也为了方便行事,对外声称余玄度是傻子。”
“他的生活起居一直由我照顾,天天同他相处,我自是知道他发起疯来是什么样,学起来也有模有样,没想到你竟然能一眼看破。”余飞景停了手,眼神停在杜雪衣身上。
杜雪衣眉头紧皱,虽说余飞景此番所作所为,较之前看着真诚的多,但她依旧觉得这人不可深信,且这故事本身就荒谬:“那我所见,他并非傻子,又作何解释?”
“你与他成婚那日,他被人趁乱带走,此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晚我们终于寻到你和他时,他虽身受重伤,但疯病好像全好了,不过也好似忘了很多,连我都差点不认得了。”余玄度轻叹了一声,继续道,“生活习性也同之前变了许多。不过,也有可能之前我不够了解他,毕竟他不会表达,我便只能依照我的猜想来认识他。”
“他之前也这样吗?”杜雪衣见余玄度似是在低哼,好像同什么进行激烈挣扎,神色极其痛苦,有些不忍:“照你所说,他会不会疯病好了,每隔七日会发作的病,也不需要镇定药了?”
经杜雪衣提醒,余飞景也察觉到不太对:“若是放任他发疯,他会死的。”
“你们不是有药?若真没发疯,他也会死。”杜雪衣见余飞景有些犹豫,知道自己猜的不错,登时心急如焚。
余飞景原地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从袖中取出小瓶子,往余玄度嘴里灌了下去,然后矮身将余玄度从池中扶起来。
片刻之后,余玄度平静的躺在暗室另一边、刚才“傻子余玄度”所呆的房内,已被换上华丽整洁的衣袍,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衣领衣带被整理得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一丝不苟地换完衣服。而他的面上的血色也渐渐恢复,表情亦逐渐安详。
杜雪衣心中大石缓缓落下,但见方才被冠以“阴险狠辣”的余飞景如今一副贤惠模样,还是觉得不太对。
但俗话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杜雪衣终是跳出了自己对于余飞景个人性格的疑惑,问出了藏在心中已久的问题:“所以,你大老远把我们四人引到这,究竟想干什么?”
“保护你们和南境。”余飞景还在整理床褥,随口答道,似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一般。
“保护?”杜雪衣一脸怀疑神色。
“公子,周恒来了。”青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似是有些紧张,“他说冯大人带着府卫杀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