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波涌余浪
我死后的第十年[刑侦]
文/世容
病房内的狼藉, 老管家的暴躁，医护的怜悯。
以及病床上泪如雨下的苏小小。
十四岁那年的夏季，泪水比雨水来得还要猛烈。
繁花盛开时, 名叫苏靖瑶的花朵已然枯萎。
老管家在一室静默里慢慢拿起了门后的扫帚, 他慢慢弯下腰仔仔细细收拾着地面上的残渣。医护人员拉开了满是阳光的窗子, 风奔涌进来捎带着鸟语花香。
苏小小依旧半躺在病床上, 脸上的泪水未干, 她盯着天棚突然开口说：“我还活着吗？”
哗啦——
老管家手里的扫帚触碰了远处的碎片, 让它们与地面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就仿佛是被父母摧毁过后的苏小小，她此时近乎于自言自语的疑惑。
“活着。”
老管家说了这两个字, 手里收拾地面的动作却更快也更利落。
苏小小侧头过来, 看着病房里这个本该是陌生却做了最温□□情的人，或许该叫他为自己的救命恩人，似乎更贴切些。
在黑暗的恶臭的地下空间, 苏小小被铁链子禁锢在固定的范围内。
她在饥饿难耐和浑身锥痛的折磨里, 等待死亡抵达的救赎中，是这个人犹如是偶然路过的神明，听到了那似有似无的敲击声, 越过重重阻隔和瘦狭的甬道，撞开了那扇阻隔生机的门。
从地狱的幽冥河水中，将已经浸入其中放弃挣扎的苏小小打横抱起。
走向光明。
苏小小在病床上眨了下眼睛想, 生活从来都不是童话。
当你奋不顾身脱离地狱奔涌向前的时候, 可能也只是走向了另一个地狱罢了。
“活着, 才会痛苦。”
老管家将地面收拾干净，慢慢站起身来，又说：“当发现没人爱你的时候，那就自己加倍的拼命的爱自己。”
苏小小暗淡的目光更加幽深, 仿佛那具残破的十四岁孩子的躯壳里承载着的是个耄耋老人。
她还未有什么回应，病房的门便猛地被人踹开。
那迅猛而狠戾的动作，让门口驻守的警员都震惊万分。
因为突然失心疯般想要冲门而入的人，是苏小小的母亲。
那个中年女子与之前先佯装慈母的姿态已经全然不同，此时她睚眦俱裂地冲了进来，笔直地就扑到了病床边。
她身后是紧跟其后的警员，又因为她的身份而一时之间不知该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来制止。
老管家直接挺身拦在了她与苏小小之间，阴森地垂头盯着苏小小的母亲。
苏小小母亲抬手就推开老管家，扬手就要照着苏小小满是伤痕的小脸上给一巴掌！
“苏靖瑶！你个丧尽天良的东西！你怎么没死呢你！”
当着刚刚死里逃生的孩子面前，这位母亲无所不用其极地诅咒着她的孩子。
“当初就不该把你生出来！”
“你个妖精！赔钱货！你就该直接死了！”
苏小小母亲扬起来的手并未能如意，老管家单手就扣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到直接捏白了她手腕处的皮肤，并有发红发紫的趋势。
可她嘴上却是没有一点落了下风，并随时四处去看，似乎是在找什么顺手的东西，好直接把眼前的孩子送上西天！
老管家怒斥说：“让你滚你没听见吗？！”
苏小小母亲发疯一般对着自己孩子的救命恩人/拳打脚踢，扯破了喉咙般大声尖叫说：“我丈夫死了！！！”
“他死了——！”
“不明不白的死了！！！”
“在看守所里不堪受辱地自杀了！”
苏小小母亲双眼发红，她瘦白的胳膊长伸着，越过阻拦自己的人的腋下肩头，狠命地前探着，想要抓上苏小小那本就脆弱不堪的躯壳。
苏小小母亲半跳着，猛扑着，嘴里还吼叫着说：“苏靖瑶！你爸在被抓之前还和邻居去外面四处找你！”
“好几天都没睡过觉！我们好几天都没睡过觉了！！！”
“你怎么忍心？！！！”
“你睁开眼和警察说的第一句！竟然说都是你爸爸害你的！”
苏小小母亲咬牙切齿地说：“苏靖瑶！是你害死了你爹！是你逼死了你爹！！！”
“你就不该活下来！你就该直接死在那肮脏的地下室里——苏靖瑶！！！”
女人尖锐的刺耳的话语，像是一柄又一柄的利刃，戳在了苏小小尚且年幼而破碎的心灵上。可她无力辩驳，也没法申辩，一个受害者到底该为加害者抱有什么态度才对？
尤其是那个加害者是自己突然死去的父亲的时候。
在一切审判都未进行，当一切真相都不能揭开，她的父亲直接了结了他自己的生命。
也不愿意给自己女儿一个公平正义，甚至是一声抱歉。
可苏小小仍解释不了，她此时为何会眼含热泪，是母亲言语的刺痛，还是自己的委屈，亦或是惊闻父亲离世的难过。
人似乎总是这样复杂难懂。
“苏靖瑶！就为了你那个破身子！睡几个人怎么了？！”
“等你长大了，你还不是一样会睡很多个？！”
“我让你装清高！”苏小小母亲撕心裂肺地吼着说：“你他妈脏死了！一辈子都脏死了！你就用你那个被人撕裂过的身子活下去！”
“我要让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你干过的事情！让你生不如死！”
“苏靖瑶，即便是你活在阳光之下，你这一辈子也注定要活在那个地下室的阴影里！”
“一辈子！！！”
在苏小小母亲近乎于失去人性和理智的状态下，苏小小被医护人员连人带床地往更里面推了推，并不约而同地站在了她与她母亲的中间。
就连无从下手的警察也下意识地走到了病床之前，隔开了这对母女。
这一室的陌生人变成了一道防线，护着苏小小，抵挡着她母亲的敌意。
本该最亲密最温暖的人，却变成了索苏小小命的恶鬼。
你瞧，这魔幻的世界，多可笑。
苏小小，又该多难过。
当把她带到这世间的人，都已经不再爱她。
那她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啪——
老管家终于遏制不住，扬手给了面前疯女人一巴掌。
苏小小母亲愣在了原地，垂下了头。
而背对着苏小小的老管家，他站得笔直，高大而略显伟岸的背影笼罩着仿佛失声一般的苏小小，将她禁锢也将她保护。
老管家微微侧头说：“这世界上，就算没有阳光，也有在阴暗中开花的植物。”
“即便是经过了毁灭，在废墟之上也能孕育出全新的生命。”
“就算是一辈子都要活在地下室的阴影里，你也可以活得很漂亮。”
在阴影中，苏小小慢慢抬起了毫无生机的脸，昏暗眼底下流光闪耀。
————
站在高耸油画前的苏小小，她指尖抚摸着画布上的纹路，清浅笑着说：“我要在这废墟之上，成为在阴暗中开花的植物，成为脱胎换骨的全新生命。”
老管家僵硬地将手里的托盘慢慢放在身侧，他垂着头，默默不语。
苏小小扭头挑眉，慢慢扬起了自己的下巴，唇角笑意牵动出深深的酒窝。
她说：“这么多年了，还未对你说句谢谢。”
“等咱们入住的时候，我有为你准备了一句话，一句单独想和你说的话。”
老管家握着托盘的手一紧，抿着的唇微微一动。可还未等他说些什么，苏小小那边却有电话响起，她便蹦蹦跳跳地出门了。
她扭过身来，倒退着奔跑摇手说：“我们就要有家啦！真好~”
迎着暖阳的背影，和裙摆在空中流动的幅度，还有那海藻般长发波涌的余浪，都印在老管家脑海里，十年未曾暗淡过。
在苏小小就要拥有家的前一刻，老管家曾无数次懊悔为何没有拦住她远去的脚步。
以及，他是那样想知道苏小小当时想对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老人家，我来给你养老吧。——
藏在林歆晾躯壳里的苏小小，接过钢笔之后，落在纸页上慢慢写下这迟到了十年之久的话语。
那每个字迹的脉络都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一头斑白的老管家突然酸了鼻子，整个人呈九十度的样子弯腰探身地僵硬在了那里。
郭宇昂垂下眼来盯着纸页上的文字，嗤了一声说：“就连这个老头你都调查清楚了？”
苏小小收了笔，将纸张和钢笔放在桌面上，对于郭宇昂过于敌意的问题并未回应。
而一旁的老管家戴着白手套的手，打着颤，慢慢仔细收好那张纸条，脸上既难过又欣慰的表情，让郭宇昂沉默的别过了头。
“谢谢你。”
老管家慢慢直起身子，目光远眺着看向窗外说：“她若活着，该是也想对我说这句话的。”
“她啊，才不会说些缅怀过去，煽情的话。”
“她是个只有未来的人，自然也只会替别人的未来着想。”
“如果能有她来给我养老，该是最幸福的事了。”
一旁的郭宇昂身子一震，嘴边发苦，轻咳了一声才说：“人你也见到了，还讨了一幅字，该说说你真正的目的了吧？”
老管家拄着黑伞，身子慢慢靠向一旁的墙面说：“我是跟着李馨媛来的。”
一提起李馨媛，郭宇昂一身的倒刺直接炸开，骂骂咧咧地说：“别和我提她！我刚才看到她两眼，现在眼珠子还疼呢！”
老管家微微无奈地摇头说：“五天之前，林然遇刺当晚，我和李馨媛一起去了警局。”
郭宇昂无所谓地说：“这事我自然知道，怎么了？”
老管家凝眉回忆说：“李馨媛有些奇怪。”
“哦？”
郭宇昂起了兴致，一边坐下一边敲了敲桌面示意女学生赶紧吃饭。
老管家接着说：“她出现在我面前时，虽然手里拿着个扬声器，模样很是随意，但是衣服边角污浊凌乱，看样子是被人追赶过。以及后来她说她家里也进了人，并不想回到自己所住的别墅。”
“在警方通知公司的人前来接她，在临走前特意与我说，她不会再回到那个别墅。”
“可我回到别墅时，李馨媛已经在她的别墅内了。”
郭宇昂皱了下眉，而一旁的苏小小直接愣住了。
“因为两家别墅非常近，我一直观察她，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事情。”
郭宇昂问说：“什么？”
老管家慢慢站直身子说：“就算李馨媛外出工作，她的别墅内还会有另一个李馨媛。”
“什么？？？！！！”郭宇昂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老管家将一张照片递了过去，指着上面照片上显示的时间，以及另一个现场直播活动上的李馨媛。
两个时间一模一样。
都是当年苏小小的脸。
郭宇昂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推门而出，直奔着林然的病房而去！
老管家并未反应过来，下意识问说：“他不是烦透了李馨媛，怎么这时候这么积极？！”
苏小小虽然惊异与李馨媛面容上的变化，但是她此刻太明白郭宇昂为何会这样激动。
她抿了口鸡汤说：“林然遇刺那天，他说他看见了苏小小。”
“是看见了苏小小，而不仅仅是苏小小曾穿过的衣服。”
老管家猛地一醒，整个人也如一支离铉的箭，猛地窜了出去！
也就是说，林然在机场见到的那个人，很有可能是两个李馨媛里的另一个。
而今天来到医院内的，会是哪一个呢？
以及，她是否会对林然不利呢？
咣当——
林然病房门在墙面上□□着，郭宇昂一个箭步就直接登场。
病房内，林然半躺在病床上，李馨媛静静站在稍远的玻璃窗前。两人都是略带惊讶地扭头看向门口，看着气喘吁吁的郭宇昂，以及紧随其后的老管家。
大家面面相觑。
李馨媛笑了一下说：“看样子，老管家应该是知道了。”
郭宇昂略带防备地走了进来，直接扯开病床上的被子，检查着林然的伤口，确认没有什么奇怪的血迹才放下心来。
李馨媛看着郭宇昂的小心翼翼，嘲弄地说：“哟，郭宇昂你还能关心林然，还真是世间奇景。”
郭宇昂充耳不闻，只是扭头盯着窗边的李馨媛，盯着这个顶着苏小小面容和行为举止的壳子，目光森然地说：“你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李馨媛不怒反笑地抬起指尖，指了指自己的脸，好笑地说：“你觉得呢？”
郭宇昂嫌恶地退后半步，他此时很确定，这人就是李馨媛本人，还是那样的让人反感和抵触。
立于门口的老管家沉眸，他盯着此时牙尖嘴利的李馨媛，这与他在五天前暴雨夜里见过的，那个会痛哭的李馨媛南辕北辙。
可她们却又的确是同一个人。
与老管家最近观察到的另一个李馨媛并不相同。
那个李馨媛似乎情绪更加稳定，也更任人摆布。
似乎是觉察到了老管家的视线，李馨媛转头看了过来，那张与苏小小近乎一样的面容，让老管家视线暖了半分。可李馨媛却笑得讽刺，她环顾着病房内的所有人，冷笑着说：“你们看到的，我又是谁呢？”
说完李馨媛婀娜地靠着窗边，像是苏小小一样微昂着下巴，笑出了酒窝。
她说：“你们有试过，一觉醒来，你就被人推进了手术室，换了一张脸的滋味吗？”
“换成了一张你最在意的，又已经死去的脸。”
李馨媛直直地看着郭宇昂，冷声说：“你有质问过我，为何要这样作践苏小小，就连她死去了，我还要拖着她的皮囊来给自己铺路。”
“你以为是我想吗？”
李馨媛又看向病床上再未对自己露过半分情绪的林然说：“我的确曾经喜欢你，可我没有病态到要用苏小小的这幅容颜来留住你！”
“收起你那副冷漠和清高，我根本就从未想过用苏小小的面容来讨好谁！”
李馨媛慢慢站直身子，缓缓走向病房门口，经过老管家的时候她轻声说：“苏小小那副巨型油画的意义，我也可以吗？”
老管家猛地侧头，便看到走出门去，那迎着暖阳的背影，和裙摆在空中流动的幅度，还有那海藻般长发波涌的余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