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哭声泣血
我死后的第十年[刑侦]
文/世容
张泽一再次抬起眼来, 回望的眼神里,倒是除了坦荡,再无其他。
病房内, 明明是近在咫尺的两个人, 他们的视线却仿佛是透过了万千光年, 游离而疏远地遥遥相望着。
时间凝固, 静谧无声。
不知道他们在对方眼中各自看到了什么, 他们都颇为满意地挪离了视线, 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
张泽一看向手里拿着的牙签,轻声说:“这份笔录, 就是我答应要告诉你的秘密。”
冯铮抬手抓了抓利落的短发, 颇为伤心地说:“我现在突然觉得救你这个买卖有些亏了。”
张泽一的脸上重新挂上温文尔雅,他谦和地说:“可惜,已经没有反悔机会了。”
冯铮的指尖再次敲击着椅背, 摩挲着上面皮料的纹理, 缓缓开口说:“你最好不要挑战警方的耐性,也不要为了逃命而占用警方资源。”
“有人要杀你,我可以合理推断你是在权衡利弊, 寻求庇护吗?”
张泽一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眸色里闪过一丝得逞。
他看定冯铮,笑着说:“你是这样认为的?”
轻缓的问句, 夹杂着吹开窗子的暖风, 灌入耳内。微风浮动着张泽一的发丝, 凌乱了冯铮身上的病号服,两人静默地互望着。
两个人各自克制地相视一笑,视线相交处,电光火石。
“013连环凶杀案里。”
“你不是第一个被盯上的被害人亲属。”
“但你却是第一个敢反将一军的天才。”
冯铮换了只手支撑站立, 有些欣赏地再次开口说:“我很期待剧情的反转。”
张泽一轻哼一声,扔掉了手里的牙签,摇头说:“你也不过如此。”
“既然你身体无恙,就转去警局吧。”冯铮挑眉说:“有很多人在等着你的登场。”
张泽一突然笑出了声,歪头看向冯铮,缓慢说了一句。
“谢谢你。”
张泽一突兀而来的道谢,让冯铮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可他却只是转身拉开了病房的门。
冯铮居高临下地看着趔趄栽进来的肖瑶和小警员,轻笑一声说:“偷听倒是光明正大。”
看着病房玻璃门上,脸皮贴在上面留下来的两团油渍,冯铮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他没做过多停留,长腿开迈地潇洒而去。
肖瑶立即跟上前去说:“冯队!就这么走了?”
冯铮抠了抠右额角的疤痕,无语地说:“怎么?我还得睡他屋里?”
肖瑶一噎,连忙摇头说:“我说得不是这个!是他的那个笔录,他说他是……”
冯铮轻笑一声,却转移了话题说:“苏小小案件的笔录你看到哪了?”
“我看到……”肖瑶下意识回应,却是整个人呆了一下说:“冯队!你又岔开话题!”
两人身后不远处,刑侦大队的人已经堵住了704病房的门口。张泽一手上戴着手铐,被警员推出病房门。
张泽一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头都没回的冯铮,唇角微微翘起。
小警员将笔录交还给队员,抬起头的瞬间,恰巧就看到了张泽一那过于诡异的笑容。
小警员整个人跟着一抖,立即脚底抹油一般,跑着追向冯队他们。仿佛是孤身一人,就会被抓走吃掉一般。
肖瑶侧头看向喘着粗气的小警员,眼角余光扫到已经走进楼梯间的张泽一。
她八卦地开口说:“他被几队带走的?”
小警员连忙回答肖瑶说:“三队,之前围剿管家的就是三队,那管家什么都不肯说,三队那边被气得跳脚一宿了。”
“咱冯队远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之中,一举捉拿了现行犯!”
“牛不牛?”
“现行犯?”肖瑶似乎还没跟上信息更迭的速度,有些疑惑。她耳边却再次传来冯铮询问她看笔录进程的碎碎念,让她有一种被催交作业的错觉。
“问你笔录看到哪儿了。”
肖瑶无奈地翻看了一下背包里的文件,撇着嘴说:“胡珏记者的笔录。”
“她啊……”冯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歪头一笑说:“挺好听的名字,怎么就改了呢?”
“啊?”肖瑶纳闷地翻了翻资料说:“冯队这里没有标明她改了名字啊。”
小警员探头说:“你这才转正多久呀,这笔录都是陈年老酒了。那记者在录笔录之后一年多才改的名字,自然是没有记录在案的。”
“现在叫什么来着……”小警员摇头晃脑地想了想说:“哦!对了,是叫胡青青!”
“胡青青?!”肖瑶惊掉了下巴,再次确认说:“你说跑社会新闻的胡珏,现在是娱乐圈八卦女王——胡青青?!”
“这反差……也……也太大了吧!”肖瑶眨巴眨巴了眼睛。
冯铮打了个哈欠说:“人的改变,天翻地覆不为过。”
肖瑶却是仍有些不解地说:“冯队,其实我不太懂,第十三号被害人苏小小的死亡事件,与这个记者有什么关联呢?”
“难道只是因为她参与了报道,就被纳入了排查范围?可这也有点说不过去吧。”
冯铮却是拍了拍小警员的后背,小警员立即精神一振,马上打开了话匣子说:“那这可得从十年前,这记者第一次去案发现场说起了!”
十年前,才到电视台实习的胡青青扎着个马尾,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屁颠屁颠地跟着台里的老记者出去采访。说是老记者,不过也就是早几年到台里的前辈。
摄像师傅推着机器箱子,小心地避开土坑,拽了拽帽檐说:“小姑娘,你挺幸运啊。”
胡青青咧嘴一笑,递过去一瓶冰镇饮料说:“怎么说?”
摄像师傅仰头喝了一口,爽朗开口说:“李洋可很少带新人的。”
胡青青眼光往前望去,她的师傅李洋正在和当事人了解情况,瘦瘦高高的,脸上独有的亲和力,让陌生人都轻易地打开了话匣子。
“听说这次的事有点意思啊。”摄像师傅拉开箱子,组装摄像机,一个用力就抬到肩上说:“死的是个大明星?”
胡青青点点头,望着不远处的警戒线,看着被打捞上来的尸体盖着白布,警察们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收回视线,才不好意思地开口说:“走警线的记者接到的特殊通知,主任派题的时候,我就插了句嘴。哎……我一直追星来着,看着是娱乐圈的事,就央求着师傅接来了,也不知道师傅会不会嫌弃。”
摄像看着有点忐忑的胡青青,扛起机器得意地说:“这么大的系列报导,可不就得靠我们这组黄金搭档!”
胡青青立马狗腿子地凑过来说:“可不是嘛~早就听说了,您俩可是得过奖的!”
李洋接过带着台标的麦克风,选了个不错的角度,录着出镜解说。这时身后的一个警察上前,摆了摆手说:“打扰一下,我是这个辖区的民警,我叫吴扬。”
李洋示意摄像休息一下,才转过身来伸手握了一下对方的手说:“你好,我是省电视台新闻办的李洋,我们来这里采访,是经过了市里警队的宣传许可的。”
吴扬闻言一笑,爽朗的脸上,皮肤被烈日晒得有些黑,笑起来凤眸狭长,又有些狐媚。他憨憨地摘下警帽,发丝都被汗水浸透了。
“我是想说,画面里别把警察的脸照进去。都是搞刑侦的,仇人多。”
胡青青眨巴着眼睛,发现这个稍微有些年纪,却看上去一点也不凶神恶煞的警察,他的腰间正别着把枪。显然,这人就是搞刑侦的警察之一。
李洋会意,点点头说:“多谢提醒。”
吴扬歉意地笑着说:“多谢包涵哈,为了保命。”
胡青青噘着嘴想,这警察说话还真是有点可爱。真的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居然是个刑警。
李洋抬手,敲在胡青青的小脑袋上说:“看什么呢!”
胡青青哎呦一声,双手抱头,龇牙咧嘴地说:“师傅!你欺负新人!”
李洋笑着摇摇头,示意摄像接着干活。
胡青青缩在一旁,探头看着警戒线的那头。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人摘着医用手套,对着吴扬说着什么。吴扬点了点头,还笑着与那女人交流了一会。
胡青青用手机偷偷拍了张照片。
李洋录完了出镜,与警察们打了声招呼,隔着警戒线,取了一些景。
微风一过,胡青青就看清了白布下,死尸的面容——僵白而毫无血色。
一股子恶寒,在闷热的夏季从脚底直冲上了胡青青脑门。
胡青青只觉得身子一僵,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栽。直接就向着警戒线倒了过去,视野里满是张牙舞抓的枯枝。
她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呼。
啊——!
一旁选景的李洋,眼疾手快,侧身一撞,就将那个莽撞的小丫头撞开了。李洋则倒在了胡青青该摔落的地方。
警戒线前,路面上的枯枝,奋力地在暖风里颤抖。李洋的胳膊被锐利的枯枝撕破,血水晕染了浅色的衣衫。可他却笑着站起身来,伸手捏住胡青青的下巴,左右摆动着。
李洋确认胡青青没事,才松了口气说:“发得什么呆。”
说完,直接领着胡青青去了车上,递给她一瓶水说:“休息一会,我们马上就拍完了。”
胡青青看着李洋调转身子远去的背影,日光晕染下,李洋的身后有些汗渍,干净利落的短发光泽闪耀。他侧转头与摄像说话时的侧脸俊逸,正因为担心她而时不时地转回头。
李洋面上的温和眉眼,让人错落不开目光。
师傅人真好啊,他在年底结婚,到时候可要包个超大的红包给他!
胡青青仰头喝了口水,见李洋转过身去,伤口也止了血,这才放松下来。胡青青释放着刚才的惊慌,消化着那个尸体的惨状,以及她感知到的,那个尸体的身份。
苏小小。
娱乐圈里的传奇,从一文不名,到一鸣惊人。
从底层小人物,一跃成为日进斗金的当红一姐。
像极了剧本里塑造出来的人物。
却又活生生地存在着。
她是胡青青最喜欢的明星,愿意追逐一生的偶像。
化成灰,胡青青都能把她认出来。
想着正在连载播出的苏小小主演的电视剧,胡青青僵硬地抬头。她看着岸边那具白布掩盖的尸体,彻骨寒意,通体而来。
人真的永远无法预料,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
如果可以料到。
胡青青就不会那样执迷不悟,非要拉着李洋跟紧这则报道,卷进这场缠绵十年都没能落幕的凶案里。
胡青青站在医院主楼外的空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怅然吐出。她收回了盯着空荡前方的视线,唇边略微抖动,却未说一词。
手机再一次响动,胡青青拿在手里,视线下移。一瞬之间,她的手,却仿若失去筋骨,垂落了下去。跌在身体一侧,轻易地就被微风摇晃。
手机屏幕上银光闪闪,旧时电视台的群组里,有人在组织聚会。
发出来的消息,由头却是:快到李洋十周年祭了,大家抽空一起去看看他吧。
胡青青身上颤抖,眼里的泪水自责地涌出,又被粗鲁地抹了个干净。
胡青青的手指狠命地抠着手腕上的疤痕,抠得血痕遍布,也不住手。似乎只有这些疼痛才能告诉她,抱罪怀瑕的她还活着,背负着愧疚与使命。
胡青青再次望着陈勇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说:“是太巧了。”
“十年前没能死掉的人们,都在靠着追寻真相,以此续命。”
“十年前,最该死掉的人是我才对。”
泪水止也止不住地奔涌而下,胡青青缓缓蹲下身子,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如果歉疚和自责能够索命,胡青青早已被凌迟了千万遍。
她指尖殷红,戳着屏幕上的微信群组,看着上面被泪水模糊的文字,她哽咽着。头脑里闪现着被人摘掉的属于师傅的婚纱合影,以及葬礼上那幅没有笑容的相片。
“我师父……”
“我师父如果没有听了我的建议,他会按期举行婚礼,陪伴他的爱人,或许……”
“或许还会有一个孩子。”
胡青青嘶哑的嗓音,割裂了夜的寂静。她的泪水填埋着粗砺沙地上的空隙,哭声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