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10
右眼方失的那段时间,安又宁白日里都不敢出门。
可他们在四方城的生活需要维系,又逼着安又宁出门做事,安又宁被逼无法,但凡出行,便将自己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
尤其脸部,除了左眼,安又宁每次都会用黑色棉布将整张脸都裹得密不透风,再戴上垂坠黑纱的遮蔽斗笠,他方能稍许安心的在魔域行走。
大街小巷,难免会遇见好奇心甚重的小童子,不住的盯着他瞧,他侧身举袖躲避,时日一长,反助长了那些孩童兴致。
他们会朝他扔树枝扔石子,会故意圈着他不让走,还会大声嬉笑着喊他“丑八怪”“那个穿黑衣裳的怪人”“怪物”,更有胆子大个子高些的童子,会突然跳起来,猝不及防的伸手去扯他的黑纱斗笠。
他躲护着脸团团转,脚步局促慌张,讪讪笑劝着驱赶,每次却都无甚作用。
他们只觉得有趣。
终于有一次,斗笠被兜头扯下,他发髻散乱,缠满黑色布条的脸暴露于天光之下,孩童们霎时一静,胆子大些的吓得尖叫着“鬼啊”四散逃开,胆子小的则被他当场吓哭,僵在原地。
安又宁难过的看着眼前哭的打嗝的童子,不敢举步上前,最终也只是僵着手指拾起地上的斗笠,沉默着重新戴上,悄无声息的离去。
作为飞云阁的少主,当初他也曾是积石如玉的俊美公子,如今却成了魔域四方城可止小儿夜啼的独眼鬼怪。
安又宁自卑又消沉。
是谢昙为他寻来了义眼和面具。
那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非常漂亮,面具精致大小也合适,一看便是用了心的。
他拆掉一圈圈缠绕裹缚着自己的黑色布条,高兴的收下了这份心意。
义眼弥补了他的残缺,面具则变成了他的盾牌铠甲,让他重新拾起对外的底气。
他不再是独眼的孤魂野鬼,而是重新做回了人。
就算是谢昙,就算是二人情浓至极之时,安又宁也不曾摘下锡银面具,让他的意中人得见一眼自己不人不鬼的丑陋面目。
他以为,他可以一直如此下去……
面具掀开的一瞬,安又宁条件反射的惊吓而呼——阿昙要看到了,阿昙要看到了!
阿昙会看到他残缺与丑陋的真面目,阿昙定会对他加倍的嫌恶厌弃!
阿昙会不要他!
“啊——”
安又宁几乎痉挛般双手捂脸,惊惶的向后速退蜷缩,欲将脸一同埋入膝弯,来躲避这无法令人接受的不堪屈辱与不安惊惧。
也许是安又宁的叫声过于惨烈,熙宁院主屋隔扇房门突然被大力敲响,连召不管不顾焦急担忧的声音立刻传进来:“公子,公子?怎么了!公子!”
内室静寂一瞬,正在连召想不要命的闯进去之时,隔了房门,谢昙压抑着沉冷不悦的低喝陡然传出:“滚!”
连召推门去势骤停,脸色却仍有些犹豫,防风一时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连拉带拽的才将他劝离了熙宁院。
熙宁院瞬息悄无人声,内室动静反衬的愈发清晰。
安又宁欲将自己埋葬,巨大的精神刺激下,他浑身颤抖不已,已开始颠三倒四的说胡话。
“母亲是爱我的,是爱我的!”
“母亲不要我,爹爹不要我,大师兄也不要我了呜呜……”
“飞云阁……飞云阁在哪儿来着……”
“阿昙……阿昙抱抱我……不行,我好丑的,会吓到阿昙的!”
“不能让阿昙看到……阿昙不能看!”
“阿昙……阿昙……”
谢昙看向反应激烈的安又宁,眉头紧蹙,唤他一声:“又宁。”
安又宁却抖若筛糠,脸埋在膝弯,充耳不闻。
谢昙欺身上前,伸出双手,将那颗被主人埋葬在膝弯的脑袋用力捧出来,他手指力气不大不小,却足以让人不得违拒,使安又宁的脸抬起,郑重的面向自己。
“嘘——”
谢昙半屈膝直立于榻,微倾身,沉静的眉目居高临下,低垂对上安又宁的双瞳,专注的发出了悠长而舒缓的安抚气音。
“又宁。”
谢昙沉静道:“又宁,看我。”
安又宁脸已哭的湿泞不堪,在谢昙的安抚呼唤之下,才似慢慢找回癫狂丢失的神志,待看清眼前人是谁之后,眼泪霎时流的更凶了,却下意识的不断抽泣着吐露哀求。
“阿昙……阿昙……你也不要我了吗……”
“我会很乖很乖很乖的……阿昙别丢下我……”
“……别、别不要我……”
安又宁巴望着他,可怜兮兮的缩作一团。
谢昙眼底骤然一暗,再没忍住俯身亲吻上去。
细细密密的吻落上安又宁沾满泪水的额头、脸颊、唇角,最终轻轻柔柔如蝶翼般,落在了他扭曲贯穿右眼眼皮的粉色肉芽伤疤上,安又宁终于停止了痉挛般的抖动。
谢昙罕见放柔的嗓音响在耳畔:“又宁,别怕。”
别怕?
别怕什么?
安又宁回神后后知后觉的愣愣的想,阿昙才是别怕,别怕他的残缺与丑陋。
可谢昙接纳的吻又再次细细密密的落了下来。
安又宁方经历过崩溃的精神再遭受不住,被谢昙带领着陷入沉沦。
防风于第二日卯正(六点)不得不敲响了熙宁院主屋的房门。
主屋内几乎响了一夜断续且细碎的哭泣方停不久,他本不该前来打扰,但情势所逼,防风迫于无奈下像个僵硬的木桩子一般,于门外硬着头皮禀告:“刚得的消息,魔主突然下令,今夜要入四方城府参加年十五之宴,其他四城城主正争相赶来,府中该如何处置?”
内室响起窸窣之声,防风没等多久,主屋房门便被打开,谢昙带上可隔离开向内窥视的房门,八风不动的从容的走了出来。
谢昙扫了防风一眼:“怎么回事?”
防风紧随着谢昙向栖梧堂走,边走边快速回禀道:“魔主突然遣鹰侍先行来传,说是兴之所至,突发奇想,估摸着申正(十六点)就能到四方城。其他各城城主闻风而动,没有辎重随行的话,差不多也会在入夜前陆续赶到。”
早前就放出风来,要和正道开战抢夺灵脉,年宴之时却闭口不提,话里话外影射试探,这魔域之主言行淆乱迷惑,始终不愿透露一句腹中打算,如今却又突发奇想,来他的地盘上裹乱,也不知魔主这肚子里到底打的是何如意算盘。
谢昙眼神一眯,冷笑道:“老东西。”
继而吩咐防风道:“今日的城防变上一变。去吩咐下去,今日不该出现在四方城内的人都给我藏好了,若露了首尾,提头来见。再去把左昊叫来栖梧堂。”
防风领命,问道:“那府中宴席……”
话还未完,却被谢昙打断:“宴席不是重点,那些个牛鬼蛇神可不是专门为了来我这里吃这口闲饭的,你让府上的老仆照常准备。”
防风领命而去,谢昙已步入栖梧堂,不消片刻,左昊便脚步匆匆的踏进了栖梧堂的明间。
安又宁醒来之时,只觉浑身上下如同被重重碾压过一遍般,哪里都痛。
尤其是后腰肩脊,他试着起身,却在脚尖挨地之时,两腿直打颤。
纵使室内无人,他还是被自己留有余痕的身体羞赧的脸颊爆红,蒙头盖被。
回忆昨晚种种,安又宁到现在都还有些懵。
起初谢昙拿掉他的面具,他霎时觉得大祸临头,一心恐惧谢昙会嫌弃他,会不要他。
可谢昙没有。
谢昙不仅没有对他产生一丝厌弃的神情,反而还珍重的细细密密的吻上他眼皮的伤疤。
那样轻柔辗转又缱绻如蝶翼的吻。
谢昙说:“又宁,别怕。”
安又宁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谢昙让他别怕的是自己丑陋的伤疤,让他从心底知晓他的意中人对他全身心的接纳。
这简直是他今岁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祝礼了!
也许,经过此事,他此后再深埋于谢昙怀抱之时,亦可真正的褪下心灵的假面,赤裸而又坦诚的交付出自己的一切。
虽然在这之前,他也已毫无保留。
安又宁想着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等到掌灯时分,连召急切的脚步声方将他唤醒。
“出什么事了?”
安又宁虽现下已不太害怕谢昙看到他的真实面目了,但其他人还是不行,所以他在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将锡银面具重新戴回了脸上,此时他便揉着迷蒙的左眼,慢吞吞坐起了身来,看向掌灯过来一脸焦急的连召,忍不住奇怪的询问道:“你怎么了?”
连召忙道:“公子快快起身,魔宫魔主在宴席上召了公子前去!”
安又宁脑袋发懵:“什么?”
什么意思?
魔主不是在魔宫吗?
还有……什么宴席?
谁知还不等安又宁想出个所以然来,连召便急急道:“哎呀,一两句解释不清!”
他一边手忙脚乱的帮安又宁穿衣裳,一边口中不停的催促解释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今日府门大开,便觉有些奇怪,可还不待我知晓缘由的时候,前院就已经办起了宴席,这半日里竟呼呼啦啦来了许多未曾见过的人,方才防风来找我,我才知道,原来魔宫的魔主还有魔域各城的城主都来咱府上了!”
“说是参加什么十五宴!”连召小小人儿,急的脑袋冒汗,语速极快的奇怪道,“往年咱们府上也没办过什么劳什子的十五宴啊!”
他为安又宁扣上腰间的玉带钩,继续道:“我还正奇怪着呢,谁知道防风那厮从前院过来了,我瞧着防风脸色就不太好,果然没什么好事——那什么见都没见过的魔主竟要传召公子你去前院赴宴!”
连召担忧的不行:“公子,我听说老魔主长得青面獠牙,魔功炼的走火入魔后,长出了三头六臂,还惯喜欢吃皮嫩的年轻公子,他如今传召你去,肯定打的不是什么好主意!公子你可千万要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