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斯温德勒有些走神。
剧毒的蝴蝶落在他的后颈上,隔着他的皮肤,吮噬着里面的血肉。
这比刚才教皇诘责的目光,来得更让人滚烫。
埃伦诺察觉到对方的犹豫。
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往后退一步,意味深长开口。
“怎么,后悔了吗?”
埃伦诺眉眼带笑。
他在等着斯温德勒承认,然后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小时候的宿敌真的很有意思。
但是,他也说了。
他给了斯温德勒选择。
——当一具尸体还是当一把枪。
埃伦诺心里叹了口气。
少一个能替自己杀人的人真的很不方便,他觉得他和斯温德勒之间还是有点默契的。
斯温德勒回过神来。
手刃生命的愉悦还未散去,他声音里带着些少年的朝气。
“您脸上沾上血了。”
他并没有回应埃伦诺的话,自顾自说:“我帮您擦掉吧?”
白色的方巾触感滑腻,斯温德勒像是在擦拭上好的羊脂玉。
“好了。”
斯温德勒动作乖顺,把擦拭过的方巾叠放进自己的口袋。
他问:“您刚刚说了什么?”
这不禁令埃伦诺有些讶异。
他像猫一样眯着眼,悻悻对方又错过了一次和死神见面的机会,摇了摇头:“没事。”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
埃伦诺来的时候没拿伞,现在手里自然也空空如也。
受麦尔斯的命令,骑士们在门口一个一个回收参加酒会人员的胸花。
“大主教,晚上好。”
麦尔斯站在骑士的最前面。
他看见埃伦诺,微微点了点头。
“您的胸花?”
“在这里。”埃伦诺把胸花递了过来。
他语气平和,让斯温德勒也把自己的胸花摘了下来。
当着麦尔斯的面,他表现得像一个恰到好处的大主教。
“不好意思。”
埃伦诺说:“我家孩子的胸花有点脏。”
麦尔斯摇头。
他刚刚在会场观览全局,自然也听见了斯温德勒干了什么样的好心事。
那朵胸花上的血迹已经干了,颜色发黑,被麦尔斯摆到了和别的回收掉的胸花不一样的位置。
“没有关系,毕竟距离那么近,刀片割喉的话,被溅上血也是难免的事。”
麦尔斯很是理解,自己拿手做了个小刀划拉脖子的动作。
斯温德勒站在后面,愣了一下。
但他反应很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冷冰冰的模样。
六月的雨虽然不再携着寒风,但闷雷打在穹隆上,依旧透露出一股死寂。
内城区佯装的平静被暴雨掀开,泥点溅在贵族们昂贵的衣服上,咒骂不断。
斯温德勒的皮鞋先一步踏上水泥地面,他心里深知这双小羊皮鞋已经成为了奢侈的一次性穿搭。
他扭头看着埃伦诺。
对方并没有如他所想踏入这一片雨夜。
埃伦诺站在立柱前面,门廊上宽大的穹顶掩住了他面上的大部分光亮。
于是他拂掉自己眼前的雨水,说:“阁下。”
埃伦诺皱起眉头。
他讨厌斯温德勒这样自作主张的行为,这让他不得不再多做一步。
为他善后。
柔软又滑腻的西装外套盖在了斯温德勒的头顶。
他眼中略过一丝惊讶,仰头注视埃伦诺。
对方正慢条斯理地整理因为刚才动作而变得褶皱的白衬衫。
内城区最近流行比较宽松的裤子,腰部的位置边会稍微大些。
为了防止裤腰掉落,埃伦诺特意戴了皮质的背带。
西裤的前缝被背带拉得笔挺,随着对方的动作,斯温德勒可以看见对方有些纤细的腰身。
丝绒作为昂贵的消耗品,在制作时就没有考虑到挡雨的功效。
小苍兰香混杂着香槟酒和浓郁的血腥,在他身边萦绕。
斯温德勒捏紧了手里的外套。
雨水从他的面颊划过,他望着面前那依旧板正的身形,心情波澜起伏。
“我的车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
埃伦诺说:“很遗憾,我们只能自己走过去。”
大雨吞噬着埃伦诺的脚步。
和那些贵族一样,他的裤腿上也避无可避地溅上了少许的泥污。
后面的身影亦步亦趋,晃动在埃伦诺心上。
这让他心情大好,连带着因为对方自作主张而产生的烦闷也一扫而空。
不听话也没什么。
认得主人是谁就行了。
车里灯光昏黄,埃伦诺拿毛巾擦着自己被雨水打湿的长发。
斯温德勒坐在旁边,浓重的墨色在他瞳孔里晕染。
于是他先一步开口。
“衣服……”
“既然都已经成这个样子了,那就扔了吧。”
埃伦诺说:“反正也不会再穿第二次了。”
他的钱都来源于神殿和财阀。
这种极尽奢侈还不用自己掏钱的快乐让他上瘾得不行。
埃伦诺放下自己手里的毛巾,奖赏样地摸了摸斯温德勒的头。
笑意弥漫在他的眼中。
“斯温德勒,做得不错。”
这是他第一次叫斯温德勒的名字。
斯温德勒眼睛眨了眨,心头一只蝴蝶降落。
那是世界上毒性最剧烈的蝴蝶,鲜艳的外表迷惑了他身边的每一个游人。
埃伦诺笑吟吟地问:“宝贝,能不能告诉我……”
“刚才和麦尔斯说话的时候,你发现了什么?”
斯温德勒猛地清醒过来。
蝴蝶消失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埃伦诺,只看见对方神色灿烂,眼睛流光溢彩。
“我没说过吗?所有好事都有条件的。”
埃伦诺说:“你接过了我递过来的衣服,相应的,也应该把你的秘密分享给我。”
他拽着斯温德勒的领带,神情倨傲。
那样的高高在上。
斯温德勒轻轻地笑了笑。
这不同于他杀人时,那样畅快淋漓的笑。
反而是带着讥讽,像是从骨头里吹出来的寒风。
他说:“我记得您刚才和我说,我可以邀功?”
“是的。”
埃伦诺松开了抓着他领带的手。
他随意极了,从对方胸口抽出那张叠放整齐的手帕,漫不经心地把斯温德勒脸上的污渍擦掉。
车窗缓缓降落。
细碎的雨点落在了埃伦诺身上。
他手捏染血的白帕,动作就像是放飞落雨的白鸽。
风一吹,白鸽就扑扇着沉重的翅膀去向了远方。
埃伦诺回过头,轻笑着说:“但是要在我心情好的前提下。”
“显而易见,我现在心情不怎么样。”
斯温德勒落入了他一贯的沉默。
埃伦诺耸了耸肩:“虽然选择的权利最终在你,但是如果你告诉我,我会很开心的。”
这里的开心暗含了分量。
开心,即等于允许邀功。
作为一个脾气不怎么样的主人,埃伦诺觉得自己给予的好处已经够多了。
斯温德勒注视着他,毫不遮掩眼中的恶意。
过了漫长的一刻,他说:“骑士长有说过刀片划喉。”
“我当时下手用力,割出的伤口很深。那样的程度,一般人都会以为是什么匕首或者利剑。”
斯温德勒说:“不会有人想到会是刀片的。”
埃伦诺目光从斯温德勒身上移开。
雨点打在车玻璃上,溅起一朵朵的水花。
他相信斯温德勒说的是实话。
埃伦诺对斯温德勒太了解了,对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他。
所以说……麦尔斯当时在场?
埃伦诺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骑士团在灯亮以后才进来,这一点他亲眼目睹。
尤其麦尔斯还是骑士团长,更是首当其冲。
似乎知道埃伦诺在想什么,斯温德勒垂了眸:“当时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人也没有?”
埃伦诺似笑非笑:“你确定?”
对方不再出声。
狭小的车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倘使斯温德勒身边真的一个人也没有,给麦尔斯通风报信的可能被直接抹掉。
埃伦诺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高亢的鸣笛声破开了浓重的雨夜,白炽的远光灯照亮了前方所有的路。
——监控。
会场上一定有不受断电控制的监控。
烦躁促使埃伦诺一搭一搭地敲着面前的方向盘。
会在什么地方?
经过改造的老爷车驰骋在公路上。
车速提到了200迈,风声携卷着引擎燃烧的声音填满了整个车内空间。
阴沉沉的云雾撵不上汽车的尾气,在超速行驶半小时以后,埃伦诺看见了月亮。
或者说,在这一刻,埃伦诺的眼睛无比明亮。
他知道那枚隐藏的监控藏在哪里了。
——在那个死去的凶手身上。
这位年轻的骑士长不知道出于什么居心,居然在想要刺杀教皇的恶魔身上埋藏了一枚监控。
未来各种逃生所带来的敏锐让他早就把光敏神殿所有的内部结构刻印在脑海里,每一个监控他都熟悉得一清二楚。
斯温德勒杀人的位置在一个死角,除了远处的一个花篮,就再也没有能布置监控的位置。
而他不巧,就把自己的胸花扔在了那个花篮里。
埃伦诺不相信麦尔斯能对这种事情坐以待毙,如果花篮里真的有监控的话。
神殿里,想让他死的人太多了。
希利尔是,克莱恩是,或许麦尔斯骑士也是。
埃伦诺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
他会好好地活下去的。
老爷车在驶入小亚细亚街道的时候就已经放缓了速度。
飙车给予的兴奋在慢慢溜走。
埃伦诺拉了手刹,目光落在斯温德勒身上。
驯养一只猛兽不止需要耐心。
还需要给予一定的甜头。
夜色染上他的衬衫,他眼里含笑,如同神明落下恩泽与光辉。
“乖孩子,现在你可以邀功了。”
斯温德勒神情一变。
乖顺的伪装在这一刻消失殆尽,汹涌的火苗在心头燃烧,他像头狼一样盯住自己的猎物。
“阁下,我想学光明之力。”
他说:“我要您亲自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