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景儿
南流景怔怔盯着那两块尚沾着焦皮的红薯,想起从前,与师父四处云游时,曾在山村农户家中借宿了一宿,那时,农户老夫妇便是拿得这些来款待他们的。
她吃过,不甜,仅咬了一口就全推给师父,因此饿了一晚上的肚子。
翌日清早,饿得眼前发黑,闻着味儿摸到农户家的灶台,锅盖上还正冒着白烟,像是在煮什么,环视四周却并未瞧见老夫妇俩,估计是去叫她那个总喜欢赖床的师父了。
她实在饿得不行,便伸手打开了锅盖,一阵热气随之直冲脸颊。
挥了两下定睛去看,碗里又是两块蒸好的红薯,但是在竹板做的笼屉上还放着一碗混着野菜的米汤。
紫红的野菜,她昨日才在山间见过,师父说穷苦人家没饭吃,只能挖些野菜煮米汤喝,也算是一顿了。
过得如此艰苦,他们昨晚借宿时,老夫妇还是拿出了珍藏的红薯招待他们。
很显然,在她看来难吃的食物对那些人来说反而万分珍贵,可这件事是发生在贫寒的山村而非宫中,更不应该发生在一个皇子身上。
想起红薯的味道,南流景难得做出厌恶的表情,不禁又将萧武帝从心里拖出来鞭/尸,同时也大概了明白萧七将自己带到这里来的目的。
怕是白天萧彧带着糕点来,她并未拒绝,甚至还多吃了几块,让他误以为自己要放弃他这个傀儡改追随萧彧,这才急急忙忙将他认为最好的东西奉上来。
讨好。
想通他这番怪异的行为,再去看他手中的红薯,南流景在心中深呼吸了好几下,做足心理准备后伸出手去接,安慰道:“皇上以后就不会觉得只有红薯甜了。”
既然她答应萧武帝辅佐他,只要他听自己的话不乱来,只要有她在,这个皇位就只能是他的,谁也没办法夺走。
南流景接过微烫的红薯,捏着焦皮轻轻撕下,露出烤至金黄的果肉,吹了两下热气,先是小心翼翼地浅尝了一小口,发现虽没她平日吃的糕点甜,但也没有想象中农户家中的红薯那么难吃,甚至微微带着一丝香甜,这才放心大胆地吃起来。
而萧七,自她接下红薯就一直保持伸出手的动作,眼前更是滚动回放刚才的画面:
她突然靠过来,携来一阵夹杂红薯香气的风,暗光浮动,前世怎么看怎么厌烦的眉眼似乎也没那么冷漠了。
知道她大抵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萧七倒也没有急着解释,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殿门外的破走廊里,一起吃完了甜薯。
南流景离开时,宫门早已宵禁,一看是她要出去,便是已经宵禁的宫门也只得再次打开,马车一路扬尘朝着国师府驶去。
颠簸时卷起的寒风吹开车帘,南流景抵着额角,想起那块红薯和皇帝今日之举不禁轻哼,笼络人心这招,看来是他们萧家人无师自通,祖传的。
“等过完年,去给皇帝寻摸个精通骑射的师傅来。”
青白倒茶的手微抖两下,险些将热茶倒满溢出来,听到这话眼尾不停地抽搐,越发觉得主子对那小皇帝也未免太好了,有些吃味儿地努努嘴驳道:“多派几个人保护岂不是更好,还省的他自个儿练……”
话音未落,抬眼对上南流景投来的目光,青白立刻低下头咽下尾音,也知道他这话僭越了。
“当皇帝怎么能就只是坐在高堂上批折子?若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再有能力也只会死在别人的阴谋诡计中。”
继萧武帝之后,她倒有点想看看这位出身不堪的帝王究竟能走远,又能够承受多少。
青白本就无话可说,只点头应了声是,后又想起阿姐那边传来的消息再道:“陈佑那边等不及地要开始行动了。”
“哦?他这是想将谁送进宫?”南流景半倚半靠着问,忽然发现指尖上沾了些剥红薯时的焦灰,努力蹭了蹭却怎么蹭都蹭不掉。
“他陈家的庶孙女陈云锦,与皇帝差不多年岁,”说到这儿,青白稍稍停顿片刻,微皱着眉头又道:“不过听说前阵子落了水,醒来后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得知祖父要将自己送进宫后,寻了好几次死。”
*
陈云锦寻死第六次,吊在脖颈上的白绫……断了,倒在柴房冰冷的地上猛咳几声,睁开眼发现还是这么个鬼地方,眼泪水滋滋地往外冒。
她要回去,她不要待在这种鬼地方!!!
跟着老妈被骂私生女地活了十八年,好不容易被富豪爸爸认领回家,千金小姐的梦还没开始做呢,就被人从天桥推下去,醒来就到了这么个破地方。
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叫陈云锦,居然也是个姨娘生的,最关键的是,她来了之后一连几日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的她在祖父的安排下进宫当了名小宫女,用以挑拨皇帝和银发女国师之间的关系。
那个一把年纪还纳了两个小妾的祖父,甚至还说要是能诱惑小皇帝怀上龙种,就将姨娘抬为平妻。
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不过梦里的她倒确实成功挑拨了皇帝和国师的关系,以至于两人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她也顺利地成了美人,但是……那个疯子皇帝居然每晚都只是让她站在榻前看着他睡,后来甚至还提出让她假怀孕去气国师。
结果呢,国师非但没生气,反而还很欣慰皇帝后继有人,之后这皇帝越发变本加厉,处处跟国师唱反调,喝醉酒了唤她“景儿”。
起初还以为真的是在叫她,后来才特么知道,国师叫南流景,所以那些唤她“景儿”的时候都是在叫国师!
独处的时候让她笑,她笑了,又问为什么要笑,景儿就不会对他笑。
成天“景儿”“景儿”,烦都要烦死她了,不过这疯皇帝最后也没什么好下场就是了。
不,是所有人。
自那位国师被斩首之后,整个南越就像是被骤然砍断了命数,短短几年间尽数灭绝。
太可怕了,这真是太可怕了。
而如今,梦中的事居然正在慢慢上演,刀已经架在脖子上的祖父也真的要将她送进宫当线人。
可她又不是真正的陈云锦,怎么可能会继续听他的话,想到后续无人获胜的结局,只想赶紧回去,回去做她的千金小姐。
然而现实又给了她一拳重击,不管她如何寻死,不是绳断了就是梁塌了,就连喝毒药也会被人先一步发现。
陈云锦盘腿坐在地上,不停叹气:想死怎么就那么难呢。
这边寻死的计划没能成功,为了防止她再出幺蛾子,陈佑一拍腿当即决定立刻将她送进宫。
就这样,陈云锦最终还是进了宫,却跟梦中的发展稍微有些不一样,原本该被分配到御花园,现在却进了浣衣局!?
面对眼前满满一盆子的脏衣,陈云锦忍不住抽搐了两下嘴角。
所以……梦都是反的是么。
“主子,陈尚书那边递了信来,问怎么跟之前定好的不一样。”子期掩上殿门,快步入内。
陈家也并未要求一开始就将人往华清宫送,折中选在了御花园,主子却硬生生将人调去了浣衣局,面对这个结果,陈家自然是万分不满。
萧彧则充耳不闻,紧盯棋盘上的局势,斟酌着落下一子,拢了拢新换上的藏蓝大氅。
侧目望向窗外,估摸着时间,这会儿南流景该去御花园了,拎起桌上的食盒转动轮椅准备离开。
直走到门口,才道:“你当她不知道么。”
怕是陈家将人送进宫的刹那,南流景就得到了消息,倘若现在就将人安排进御花园,明天怕是就只能得到一具以下犯上的尸体,况且……年前他还想多与她说说话。
好不容易逼她现身,又多年未见,他可舍不得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子期瞧他提到南流景时溢出眼底的温柔,很是担忧,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忍不住提醒:“主子,南流景,不能活。”
那人说过,七年后,南流景会给南越带来毁灭性的灾祸,就算不为了他们,也总得为了南越百姓想想啊。
她是能够带来光明和希望、城池以及数不清的财宝,可是她的能力根本不是人能控制的,终有一天,他们都将毁灭在这个怪物手中。
轮椅戛然停下,萧彧狠狠抓着扶手,散去温柔后眼底就只剩猩红,沉默半晌哑了声怒喝:“这还不用你来提醒!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她。”
但是在那之前,他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御花园内有一处地方是未经许可不得入内的,那里栽种着一大一小两棵棕榈。
自萧武帝死后,南流景每日未时末便会到御花园内看看这两棵四季常青的棕榈,大一点的是九年前和萧武帝一同种下的,如今已有枯萎之象,而小的那棵则是萧七登基的第一天,她独自种下的。
萧武帝跟她说这是希望,她就姑且信他一回。
“皇上……您慢点儿!”
南流景正欲蹲下身去点点小棕榈的叶子,忽听身后传来周福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回头就见萧七一手捧着棕榈树苗,一手握着铁锹兴冲冲地朝她大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