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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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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道物理题, 高中毕业两年,云栩栩还清楚地记得。

    题目是在地球表面,沿半径方向挖一口井, 井深是地球半径的一半,求井底重力加速度。

    所有科目中, 云栩栩最擅长物理。一百分的卷子, 大小考试从来没低于过九十。这道题并不难, 算是半个基础题,模拟卷子上出烂了, 她却每次都做不出来。

    后来她想, 这道题似乎已经超出题目本身, 变成她人生路上的一道坎。

    像是小学时, 她背完七七四十九,却记不住七八五十六;

    像是初中时,她知道春江潮水连海平, 却记不得下一句是海上明月共潮生;

    漫长生命中,总要遇见几个类似的磨难,或大或小, 在别人眼中,可能不值一提。但在自己这里,却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去。

    像是现在, 父母的死仿佛一座横亘在眼前的高山,她一次又一次遇见, 一次又一次逃避。过去三年, 她已经走过所有弯路,直到今日,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纵然千般不愿, 也只能迎面而上。

    云栩栩上前一步,又重复一遍,“好。”

    虽然是来讨命的,但讨得这么容易,渔民们反而不敢置信。他们见过修士的本事,移山填海无所不能,见对方如此悠闲,窃窃私语声比原来更大,误以为有什么阴谋,还齐刷刷后退了一步。

    所有人都后退,唯一没动的两个人,自然被显露出来。

    那个男孩的父母——也是她的父母,愣愣地站在原地。母亲眼泪停住,仿佛懂了什么。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视线,云栩栩心脏颤个不停,她抑制住后退的冲动,三年中第一次,直面一切,朝着两人走去。

    一步一步,她走得很慢,宛如脚踏尖刀,无可避免地削去骨肉,脸上泛出痛苦与窒息。好似无法忍受,下一步就会停下;可是,每一步又如此坚定,仿佛世间再没有什么能阻挡。

    她每向前一步,渔民们便后退一步。她走到父母身旁时,包围圈已经扩大到几百米之外。母亲半跪

    在地上,泪水连连。父亲拿着鱼叉,警惕地望着她。

    距离两人一步远的时候,云栩栩停下。在父亲骤然缩紧的视线中,她蹲下身,拿出一块锦帕递给母亲。

    锦帕柔软洁白,被海风吹起一角,母亲愣了一下,半晌才接过去,但只是攥在手心,并没有用。

    尽管这样,云栩栩也满足了。她似乎耗尽所有心力,堪堪抿出一个笑,便跪倒在沙子上,极慢地开口。说话时,她没有哭,眉梢还带着笑,可那些字像是从心尖抠出来,含泪浸血,悲痛至极。

    云栩栩盯着眼前的一捧沙,目光悠远,像是穿过层层光阴,回到旧时,一家三口围在餐桌前,无所不言。

    “妈。”

    “如果三年前,您让我偿命,我肯定会像刚才那般,毫不犹豫地答应你。”

    云栩栩心里清楚,刚才司空渊说的话,每一句都是对的。

    没人能坦然面对父母的骤然离世。况且她那时才刚满十八,爱恨都惊天动地的年龄,父母因她而死,这种事,她迈不过去。

    父母刚走时,她日夜都无法入睡,不是睡不着,熬夜两三天,谁都能睡着,她是不敢睡。

    一闭眼,雪天、刹车、碰撞、母亲弥留之际的话……在梦里纷至沓来,令人窒息。那时候,酒精帮不了她,世间所谓的放纵事帮不了她。睁眼时还能短暂地忘记,闭上眼,只有无尽的痛苦。

    她撑不住,活着的每一天,于她来说都太苦。

    如果活着那么难,死亡似乎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只是她还有一个不得不完成的约定——好好活下去。

    死不得,生却难。生与死之间,她浑噩度日,大概老天都看不下去,两年半之后,她穿越了。

    刚穿越时的兵荒马乱,她现在还记得。云栩栩捧起一把沙,攥在掌心,悠悠岁月滚过舌尖,所有苦难都被一笔带过,她只道,“如果半年前,您让我偿命,我犹豫一瞬,也会答应。”

    来到修真界,让她看见,求死这件事的可能。

    东沧界太危险了,

    修士眼中,人命堪比蝼蚁,死亡像是家常便饭,只要稍不留神……

    只要她稍不留神。

    于是,云栩栩独自北上,杀魔尊、战黑雾、喝蛊毒,越危险的事,她越去做。可天意难测,别人做过其中之一,可能都要因此丧命。偏偏她每件都做了,到最后,竟然还活着。

    云栩栩又勾起唇,笑容有一点苦涩,一点无奈,余下的,只剩坚定。她抬头看向两人,一字一顿开口,“可是,现在您让我死,我怕是不愿意的。”

    灰袍男人听见她的话,怒意忽起,瞬间举起鱼叉,女人却拦住了他,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问她,“你为何改变想法了?”

    问完这句话,她自己先是一愣,大概也不明白为何要说这些。

    对方不懂,云栩栩却是懂了。她忽然说,“人说相由心生,幻境也是由心生的,所以,你们从来都不是爸爸妈妈,而是我的心。”

    上一次幻境中,‘母亲’字字狠辣,恨不得除她后快;不过三月,‘母亲’再次出现时,已经变得温和。

    是不是代表,潜意识里,她……终于放过了自己。

    最后两句话她声音极小,对面的一男一女没听清,云栩栩也不在乎,说起之前的话题。

    “为什么改变想法?如果仔细数,原因倒是有好几个。”

    “因为学了两年医,觉得人命可贵;因为遇见喜欢的人,想和他继续走下去;因为三番五次折腾,乏了倦了;当然也因为,之前在幻境里,终于有机会和你们告别。”

    掌中沙所剩无几,云栩栩松开手,看最后一粒沙从指缝溜走,留也留不住,世间很多事都如此,无论是想要的,还是不想要的,终会随着时间一同逝去。她半阖眼开口,

    “但最主要的,是时间终于治愈了我。”

    绝望时,遇见一个人,然后那个人拖你出泥沼;犯错后,经历某件事然后幡然悔悟。

    这样轰轰烈烈的故事,大多只存在于艺术作品里。

    实际上,大多数时候,最终治愈自己的,唯有漫长

    时间过后,自己与自己和解。

    也许是看了一本书后,也许是吃完某一顿饭之后,甚至可能只是某个清晨,忽然就想通一切,曾经难以逾越的高山,突然就变得不值一提。

    就像那道物理题、背不出的乘法口诀与古诗词,错过十几次后,忽然就会了;像是父母离世的这道坎,哭过、颓废过、妄图以死谢罪过,终于在某个普通的夜晚,在微凉的海风里,烟消瓦解。

    云栩栩抬手,两指掐诀,平静的海面激起浪花,忽然化成一道水柱,顶端托举着一个年轻的男孩。

    水柱如长龙,翻涌向前,最终将男孩放在沙滩上。男人女人一愣,哭喊着奔向他。

    所人都奔向他。

    人潮之中,云栩栩独自逆流离开,她没回头,也没哭,唇边带着笑,虽然不好看,却也不再难看。

    她想,

    我把那个孩子找回来了。

    她现在好好的,你们也好好的。

    百年过后,如果地府能相见,我们再做下一世母子。

    白光大闪,沙滩与大海如同铁锈,层层剥去。唯独剩下一个玄色身影,男人眉目凌冽,如雪似冰,他击退全部幻境,于光芒中向她伸出一只手。

    “过来。”他说。

    恍惚中,云栩栩想起自己和心理医生的一段对话。

    那是一次治疗结束,对方送她出门。那时晚霞晕开,半边天都被染成红色,医生看着天,突然开口,“虽然这话老套,但总有一天,你会不再这样难受。”

    云栩栩执着地问,“总有一天是多久?”

    医生如何回答,她已经忘了,但是现在终于知道答案。

    ——三年。

    云栩栩跑着向前,甩掉阴影。用力握住男人的手,她告诉自己,三年过后,又是一个春天。

    醒来后,还是在飞舟上。单鸾那张嘴闲不住,见她清醒,先几哇乱叫一顿,“小圣女,你竟然真的醒了。司空说他要进你识海,把你带出来,本大爷还不信,没想到真能成!”

    云栩栩这才想起,幻境最后确实见到

    了司空渊,她还以为那是幻觉。

    说“幻觉”,“幻觉”就到。司空渊沉着脸出现在她眼前,带着那张常年阴沉不定的表情,黑眸凝了一层霜,还未开口,周围温度已经下降三分。

    也不知自己又怎么惹他了,大魔头突然抬手,目的显然又要扼住她喉咙,但先他一步,云栩栩忽然抱住了对方。

    被抱个满怀,司空渊一噎,怒气不上不下亘在嘴边,半晌后冷笑,“别以为这样,本尊就会放过你。”

    面对□□的威胁,云栩栩的做法是反手握住对方的手,放在自己的背上,言简意赅告诉对方,“拍我。”

    司空渊:“……”

    活了一百年,能近他身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而且过后必定命散黄泉。多少年,司空渊未曾遇见这么放肆的人,看来自己真是把她惯坏了。

    之前利用他,现在还敢堂而皇之命令他。司空渊冷笑,决定好好教训对方一次。

    然而不等动作,忽然感到肩上的布料洇湿了半边,耳边传来低低的抽噎。

    司空渊动作一顿,半晌后,他极不情愿地、咬牙切齿地、杀气肆意地拍了她一下。

    云栩栩抽抽搭搭打个差评,“再轻点,刚才那下有点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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