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048
最后一缕经脉填入空缺, 云栩栩身体完全恢复。被划开的骨肉闭合,灵力运转,熟悉的力量再次充盈体内。可是, 她却笑不出来。
明明只是幻境……
跌跌撞撞走下床,连踩到裙子被绊倒都顾不上, 云栩栩踉跄地走到司空锦瑟身边, 伏在膝前, 紧紧握住对方冰凉的手。
她怔怔地抬头,看着司空锦瑟。女人离开得很安详, 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愁散去, 嘴唇带着满足的笑。头轻轻歪着, 仿佛只是睡过去。
求仁得仁, 所以死而无憾。
同样的笑,云栩栩也在母亲脸上看过,那时候她似懂非懂, 如今独自在世上漂泊几年,终于生出几分感同身受。她张了张嘴,想为对方哭一哭, 又或是说两句话,可喉咙像是被堵住,所有声音溢到唇边都变得支离破碎, 最后只剩下一声细微的、痛苦的呜咽。
她不知道自己在为司空锦瑟哭,还是在为爸爸妈妈哭。
又或者只为这阴差阳错的命运。
身侧的玄袍一直没动过, 云栩栩尚有理智, 记得这是司空渊的幻境,记得这是十七岁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比她当年还要小上半岁。她攥了攥手指, 抬头,却在看见司空渊的一瞬,蓦地怔住。
只见司空渊冰冷冷站着,目光遥遥望向远方,纯黑的眼眸没有一丝伤心或痛苦,眉间甚至带着一缕不耐。
大约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低头道,“她身上有克忠的印记,对方肯定知道她死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说话间,司空渊后退一步。司空锦瑟的尸体原本靠在他身上,如今失去着力点,软塌塌落地。
无论生前何等荣光,死后都是一团肉,尸体落在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激起一小层尘土。
云栩栩似乎被这声音吓得一激灵,半张着嘴,失去的五感逐渐恢复。眼泪姗姗来迟,啪嗒啪嗒落在手背,裹挟着冬日的冷气,凉入骨髓。
她半跪在地,一侧是司空锦瑟的尸体,面朝黄土;一侧是司空渊挺拔的身影,目视苍穹。躺着和站着,冷的和热的,
两者对比过于明显,让云栩栩心中泛起那么点涟漪,随即涟漪扩大,如同浩瀚江潮,翻滚而来,激起层层怒火。
云栩栩直视司空渊的眼睛,一字一句从喉咙挤出来,还带着舌尖滚烫的血腥味儿,“你怎么不伤心。”
司空渊抚平衣衫的褶皱,皱眉道,“本尊为何伤心?”幻境而已,清醒过后,他还不至于分不清真假。刚才对着虚影喊一声娘,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云栩栩跪在地上,距离司空渊不过两步远,还能感受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气,这点距离,别说日行千里的修士,连普通人一步都能迈过去。但这一瞬,她却觉得眼前是千沟万壑、遥不可及。
就像她第一眼看见他,破败的山峰上,她奉命刺杀魔尊。当时前路茫茫,偶然在山间遇见一抹白,既觉得他如山上寒冰,捂之不化;又觉得他是皎皎明月,高不可攀。
而曾有那么几刻,她是觉得自己捂化了寒冰、摘到了月亮的。
只是现在,她忽然分辨不清,那些是否只是她的错觉,更有甚者,是否只是一场算计。
心脏缓缓地抽痛,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缓慢却用力收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云栩栩甚至没注意到对方称呼的改变,她只是沉浸在莫名的情绪中,声音都染上颤抖的寒意,“司空渊,你怎么可以不伤心?”
如果你不伤心,如果你对自己母亲的死都无动于衷,她又怎么说服自己,他对她尚有一丝真心。
无形的力量从尸体里生出,如雄鹰捕猎般向北方飞去。司空渊皱眉,知道克忠的印记回去复命了。如今他身处幻境,修为还困在元婴,想一己之力挑灭正道还有困难,而且毫无意义,不如按计划去北洲,也好好想想,这个幻境究竟如何堪破。
心结那种东西,他自认是没有的。如今恢复记忆,也侧面证明他的猜测没错。可是幻境依然在运行,意味着还有人困在心魔里。
不是自己,难道是她?
司空渊回过神,低头看着地上的女孩。过了这么久,她竟然还在哭,也不知有多少眼泪。
只是低头的一瞬,黑眸瞬间缩紧。
第一次,他在云栩栩身后,看见了浅浅的灰色,如同浓烟笼罩,在纯白的月色下格外明显,忽视不得。
去北洲的路上,单鸾发现两个祖宗吵架了。
说是吵架也不准确,毕竟从宁井村离开后,两人便没说过一句话。然而大魔头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小圣女神情愈发憔悴,任谁都能看出不对劲。
凤凰不是人,脑子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所以它想不明白,一个恢复了记忆、一个恢复了经脉,明明都是好事,却为何造成这样的后果。
既然想不通,干脆不想,凤凰窝回小圣女袖子里,闭眼睡过去。现在是冬天,对于一只鸟来说,还是太冷了。
只想永远睡下去。
……
凤凰脑袋钻出来一瞬,瞅瞅两人又缩回去。云栩栩现在是金丹,自然有所察觉。她随手掏出个热手炉塞进袖子,让单鸾抱着睡。
等袖子的呼吸重新变得均匀,云栩栩才抬眼,目光慢悠悠看向飞舟外。
为了躲避正道,这一路都捡着偏远地方走,导致下面不是秃山就是荒漠,没什么景色可看,甚至不如望天。云栩栩翻个身,正面朝上,盯着天上一朵奇形怪状的云,缓缓吐出一口郁气。
烦。
那天司空渊把她拽走之后,门外的风雪一吹,浑浑噩噩的大脑才清醒过来。
她第一时间想起那句“本尊”,明白对方恢复了记忆。然后,她马上意识到自己不对劲——她对司空渊那股怨气,来得迅猛剧烈,却是不明不白。
两人本就无缘无故,既非情侣、也非夫妻,自然没有知无不言的义务。
他们最多算告白之前的暧昧期,女孩突然发现男孩对她好,是图她家财万贯。先不论这件事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当事人自然有权利愤怒或委屈,但无论生出哪种情绪,都该有个度。
但在那时,她偏偏心神震动、悲痛欲绝。不是比喻,她当时确实觉得万念俱灰,不如一头撞死得了。
就连现在,她余光瞥见司空渊,都会心有戚戚
,眼泪控制不住淌,特别想问对方一句,“你可曾待我有一丝真心”。之后便会生出无边怨气与愤怒,特别想从飞舟一跃而下。
云栩栩崩溃地按了下眉心,控制不住吐槽:这特么什么毛病。好像恋爱脑女主附身似的,除了想哭、想情郎,就是想死。
好歹也是新时代女性,虽然不能为祖国的医学事业奉献终生,也绝不能因为一个男人死,说起来实在太丢人。云栩栩正襟危坐,默念刚刚背会的静心咒。然而她心思混乱,记忆力大不如从前,背了两句竟然背不下去。
她想想,重新起了个头,心中默念——
全身骨。
全身骨头虽难记,抓住要点就容易;头颅躯干加四肢,二百零六分开记……
这是医学生必备的几个口诀,平时都背烂了、背透了,早就融入骨血,连带着铮铮誓言,引人镇定。云栩栩感到太阳穴一震,好像被什么东西敲打一下,昏聩的大脑瞬间清醒。
有用!
她心中一喜,继续背下去。
……
不远处,司空渊四周冷气阵阵,他眉目阴沉地厉害,仿佛能从中挤出墨。他身下的飞舟早已结出一层厚厚的冰霜,将整个人抬高几寸。却也克制地,仅仅在他附近,没有越到船那侧。
太阳穴一笃一笃地疼,像是有重物不断撞击,司空渊单手撑着头,察觉出一丝不对。他常年受经脉之痛、又能目视恶意,心智远非常人能比。甚至可以说,世间能动摇他的事,少之又少。哪怕在幻境中见到母亲,也能瞬间分出真伪。
但现在,他却控制不住怒火,而怒火的另一端,便系在飞舟另一旁的人身上。
司空渊抬眸望去,只见女孩身后灰色更甚,已经趋近于黑。
他目光倏地收紧,脑中最后一丝清明也消失不见。黑眸凝凝,深渊翻涌而上,占据了整个瞳孔,而身下的冰层,也像是突破什么,忽然挣脱束缚,向船另一侧蔓延。
这冬天,越来越冷了。
当年云栩栩被云如生抓去北洲,飞舟才走了三
天。
可当年是最近的路,最快的飞舟,十八名修士不眠不休驱动,才能在遴选圣女前堪堪抵达。
这一次重回北洲,两人反其道而行。最远的路,最慢的飞舟,晃晃悠悠飞了半月,才勉强抵达北洲东洲交界处的无量海域。
道修魔修想法不同,但几万年才打一次,与这片海有很大关系。
无量海域,顾名思义,不知道这片海有多大,曾有修士试图一探究竟,但往往都有去无回。少有几个机敏的,捡一条命回来,也都神情恍惚,只说这片海是活的。
修真界,什么是活的都有可能。众人便不再托大,乖乖走那条老路,也是北洲到东洲的唯一一条路。
按照时间来算,十几年后,道魔大战打响,唯一的航线变成战场,喊杀声、兵刃声,从北到南,连绵数里,经久不息。
但那是十三年以后的事,现在,无量海域还只是平静的海,周围零零散散分布着几个渔村,悠闲而宁静。
司空渊不知道上哪儿买飞舟去了,云栩栩乾坤袋里的飞舟让他冻裂了七七八八,实在是没有余粮了,只能劳驾圣尊自己去买。
对方究竟去哪,他没说,云栩栩也没问,两人一直没说过话、也没对视过,小凤凰自从那日稍微清醒后,便彻底陷入冬眠,一直都没醒。如今只剩云栩栩一个,她闲极无聊,瞧着远处渔村还算热闹,便凑到近处看一看。
原来,今天是正月十五,渔村有篝火晚会。
因为靠海,村子里并不冷,几人高的火光冲天,更是带着满满的热乎气。云栩栩只远远瞧着,不想过去打扰,没想到被几个小孩发现,笑着拽她来到火堆旁。
这里靠近无量海域,多有修士经过。能穿过这片海的,修为身家都不差,自然不会亏待这些渔民。所以他们熟悉修士,而且对修士很有好感。看见她之后,当即笑着带她一起跳舞。
半月来,云栩栩一直浑浑噩噩,宛如祥林嫂。如今被烟火气层层围住,倒是生出几丝清醒。
她便没拒绝,也笑着加入。渔民的舞蹈不难学,跟着跳了两圈,也能自如地跳完。渔民
见状,还会善意地给她鼓掌。
司空渊一直没回来,云栩栩无处可去,跟着人群跳完舞,又一起吃烤鱼。当然她也不吝啬,拿出几壶好酒分享。
有肉有酒,渔民笑声愈发热烈,云栩栩小块撕着烤鱼,总觉得心头有事,但好像被一层雾气挡住,让她看不清、想不透,正琢磨着,忽然听见人群传来一阵欢呼,向呼声最高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小伙子拿着船桨,愣生生往一个小姑娘身前送。
云栩栩:家暴现场?我剑呢?
见她反应剧烈,渔民赶忙笑着拉住她,比划着两手解释。
渔民口音很重,云栩栩听不懂,但也大致明白,那是求婚或者是搞对象现场,反正是好事,不用管。
类似的风俗,现代也有,云栩栩立马懂了,刚要坐回去,欢呼声在耳边炸响。她眼前,也出现了一块桨。
云栩栩:“……”
无论对方求的是什么,她都不能答应。虽然不会说他们的语言,但国际通用手势还是能用的,她坚定摇头,表达拒绝之意,然后——
拿着浆的男孩笑着抱住了她,掌声口哨声一浪高过一浪。
海风吹过来,带着咸咸的湿气。难得的,云栩栩的理科脑袋浮现出一点文科知识,在阿尔巴尼亚等地区,摇头是肯定、点头才是拒绝。
国际通用手势,不好使。
‘唉’云栩栩心中叹口气,暗恨自己怎么闹出这么个乌龙,她是修士,自然能遁地而走。可对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如果她贸然走了,多少会受折辱。
她得和对方解释清楚。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这个想法略奇怪,特别像小说里的白莲花,然而还没想清楚,寒气乍起,海浪滔天涌来。
冰水翻涌,冻熄了篝火,寒冰封住了地面,辐射状向外扩散,渔民察觉到危险,四散而去,那个抱住她的男孩早已被拍进大海、生死不明。司空渊御剑在半空,垂眸看她,视线带着讥讽,“云栩栩,你找死。”
面对着司空渊,刚才升起的那一丝理智瞬间不见,委屈和愤怒浮上心头,云栩栩咬着唇,
控制自己不要哭,面上却强撑着,冷冰冰地回道,“想杀便杀,圣尊想动手,谁又能阻挡。”
目之所及,是宛如实质的黑色,几乎要淹没她瘦弱的身形。即便如此,司空渊却清晰地对上她冰冷的视线,心脏一紧,他忽然大笑出声,“云栩栩,你跟在本尊身边,就是想让我杀你,是不是。”
虽然是问句,但司空渊语气却尽是笃定,他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身形如风掠过,停在她眼前,一字一顿道,“当日遴选圣女,本尊欲杀你,你却没生出一丝恶意。想来,不过是求死心切。”
“云栩栩,你从来都没想活过。”
司空渊的声音不大,却像是天雷,直直击入她心脏深处。浑噩之中,云栩栩似乎想起很多事。无数次铤而走险,明知道危险还要刺杀魔尊、接触黑雾、用尽全力刺出那一剑、喝下蛊毒……
无论她怎样振振有词,告诉自己一切都是逼不得已,但是内心深处,她真是那样想么?
母亲的遗言太重,她不敢违背。可父母因自己而死,每每想起这件事,心脏都撕裂般疼,她日日夜夜不能安眠,这样的日子太苦,也太疼,总让她控制不住想,如果能死……
不,她答应过母亲,不能死。
但如果,她没有主动求死,而是被迫死亡呢……
明明是最冰冷的两个字,却对她有莫大的吸引力,所有勇往直前的努力,都掩盖着她的软弱;所有看似高尚的牺牲,都埋藏着她的胆小,她不敢喜欢司空渊,不过是因为她连自己都不喜欢,连活着都不喜欢。
云栩栩伏下身,膝盖重重磕在冰面,似乎被这句话击倒,多日的绝望与痛苦涌上心头,那股控制不住想一了百了的感觉再次占据身体,无数声音告诉她,‘别坚持了,你等的就是这一刻。’‘以后再也不会疼了,不好么?’‘马上就要见到爸爸妈妈了,你不高兴么。’‘死吧,去死吧。’
那些声音如同鬼魅,不停钻进她耳朵,吹入灵魂,云栩栩双眼失去神采,跟着重复,“我想死。”
话音未落,司空渊五指
已经掐住她的咽喉,他冷笑,“本尊送你一程。”
像是遴选圣女那日,司空渊没有丝毫怜惜,五指骤然发力,云栩栩脸上血色褪去,她乖顺地闭上眼,似乎早已渴望这个结局。突然——太阳穴像是被敲了一下,挡在她心头的迷雾瞬间消散,她忽然就清醒过来,理智占据大脑,开始剧烈挣扎,“不,我不想死。”
司空渊说的没错,以前她确实那样想,可现在,她早已转变心意。
“不是?”司空渊视线冰冷,亲眼看见他动手之后,她身后的灰色如潮水褪去,眼里闪过嘲讽,“那你为什么,现在不恨本尊。”
明明他现在要杀她,恶意却忽然散去。
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早就知晓、但一直不敢承认的答案脱口而出,“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司空渊,我清醒的每一瞬,都万分笃定,你永远不会伤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