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国公府连办两场丧事,府里几乎被白幡淹没,又连着下了几日雪,看上去更是凄清。
戚氏自从世子去世,便把自己锁在房中,万事不理。
而料理丧事,必定是要府里的正经主子才能做。于是,施氏又重掌了权柄。只是这次,她掌的是整个国公府的权柄。
二房被曼姝管了一段时间,她长于青楼,从未学过管家理事,又存了故意搅乱后院秩序的心,压根就没好好料理过家事。底下人看这甩手掌柜做得彻底,便也浑水摸鱼,中饱私囊者无数。
越是如此,底下人越是愿意曼姝当家,故而曼姝当家期间二房井井有条。现在换了施氏,自然触动了多数人的利益,再加上置办丧仪本来就劳心劳力,于是问题就接二连三地出来了。不是灵桌上的供品出了问题,就是招待客人的茶水点心不太周全,如此种种,状况频发。
田钰忍无可忍,向襄王府借了几个精明强干的管事妈妈,又用了雷霆手段教训了几个挑头的奴仆,才算安安稳稳地把丧事办了下去。也因此,他心中对施氏的厌恶更甚。
长时间的跪拜加上心中的自责悔恨,田钰身心俱疲。他歪歪靠在书房内间的软榻上,用手背遮了眼睛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有清浅的脚步声传来,田钰纹丝未动。
又有重物搁在桌案上的声音传来,接着是瓷器轻微相碰的声响,浓郁的人参鸡汤的香味弥漫在书房里。
田钰蹙了眉头,低喝道:“何人?”语气甚是凌厉。
“少爷,是我,我一早起来煲了汤,少爷要不要喝些?”曼姝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已经在内室门口了。
田钰一骨碌翻身而起,慢慢踱出了内室,只是脸上表情不太好。
曼姝似是毫无所觉的样子,轻轻拉了田钰的手,把他牵引到桌前坐下,自己动手从小砂锅里盛了一碗汤,放在了田钰面前。
只见汤碗里漂浮着香菇、海菜等物,混着淡淡的人参味,久未好好进食的田钰喉结动了动。
“这是什么汤?”田钰出声,声音粗嘎难听。
“这是我用香菇、海菜、如意菜、胡萝卜、芹菜、鸡蛋、大枣加了人参炖的汤。少爷最近日日在灵前守着,瘦了这许多,我别的帮不上忙,只能想着做点补汤给少爷补补了。少爷看在我炖了一上午的份上,喝一碗好不好?”曼姝轻言细语,竟是难得的温柔细致。
田钰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神色莫名。
之前花氏、黄氏也来送过吃的,无不被他看得战战兢兢,他还没有如何,就一个个手脚无措地回去了。
曼姝坦然跟他对视,眼里都是包容,仿佛他是个坏脾气的孩子,无论做什么她都不会生气似的。
田钰低了头,慢慢喝了一口汤。暖暖的人参香气直冲肺腑,暖意融入四肢百骸,舒服得让人想叹息。
田钰沉默地喝完了一碗汤,把碗里的配菜也吃了。
曼姝看着,轻声问道:“可要再吃点小米粥?也是我一早就熬得,熬得烂烂的,这会吃最好不过了。”
田钰蹙着眉点了点头。
曼姝好脾气地给他盛了一碗,推到他面前,看着他一口一口吃了,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等到田钰吃完,曼姝又破天荒地服侍他净了手,漱了口,轻柔出声:“少爷再去内室休息一会儿吧。”
田钰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动,仿佛真的是闹了别扭,等着母亲去哄的孩子似的。
曼姝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牵了他的手,把他牵回了书房,亲自给他脱了鞋盖了被子。
田钰仍然盯着她。
曼姝搬了把小杌子,坐在床前,笑着问道:“少爷可是还要我念个睡前故事听听?”
田钰仍旧不说话,曼姝败下阵来,她扶了扶额,语气无奈至极:“那我给少爷讲讲我以前听过的故事?不过我讲得不好,少爷不要笑话我。”
田钰没反对,曼姝真的就讲起了故事。不过她是真的不会讲故事,故事说得干巴巴的不说,人物还混乱得厉害。讲到后来她自己都愣住了:“我刚才说的这个李四好像一开始就死了是吧?怎的最后又冒出来了?”
田钰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极轻极浅的笑:“你还是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曼姝歪了头:“我小时候?我小时候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她挠了挠头,为难地看了田钰一眼,终是开口缓缓道,“少爷知道我四岁就被卖到醉梦楼了吧?我小时候长得好,嘴巴又甜,妈妈和姑娘们都对我挺好,反正吃饱穿暖总不是问题。”
“小孩子也不需要做太多活,总的来说,我小时过得还是很无忧无虑的。”
“后来到了七岁的时候,妈妈就看出来我将来有红的潜力,于是就开始教我东西。无奈那些风雅的东西学起来要不就是太枯燥,要不就是太累,我一个都坚持不了。妈妈很生气,把我绑起来打了一顿,说是我什么都不会,将来两腿一撇是也能挣钱,可那赚的是最低等的钱,我只有给那些头牌红姑们端洗脚水的份!”
“我一听,那怎么能行!我长这么好看,怎么可以给那些还不如我的端洗脚水呢?所以我就咬咬牙学了跳舞,刚开始真是难呀!每天拉筋就拉得全身疼得直哭,学得慢还要被师父打,可是我就一直想着端洗脚水的事,愣是咬牙坚持了下来。后来我果然红了。”
曼姝不好意思地笑笑:“少爷,我讲得很无趣吧?”
田钰握了她的手:“不会。”
“那少爷呢?国公府这么大,这么有钱,少爷小时候想必过得很快活吧?”
田钰愣了愣,像陷入回忆里了似的出了会神才道:“快活不快活跟有没有钱,府邸大不大并没什么关系。我只记得从小母亲就对我要求特别严格,要我一样都不能输给大哥。后来大哥请封了世子,母亲也去世了,我开始看谁都不顺眼,经常惹祸,把府里闹得鸡飞狗跳。为此,父亲没少揍我……”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好一会儿,他才又出声道:“我因此也一直怨恨父亲,怪他偏心,只喜欢大哥不喜欢我。可是如今,我才知道我错了……”田钰转了身子,面朝里躺着,声音听上去又沉又闷。
曼姝把手放在他肩头,试探性地抚了抚。
“少爷,这不怪你!就连我都知道,开局不悔,少爷应该比我明白才是。国公爷深谋远虑,他以这样的方式保全了田家,必定也是因为这是损耗最小的办法。少爷就算为了国公爷,也要振作起来,日后光耀我田家门楣,便是对国公爷最好的告慰了。”
田钰默不作声,肩头却抖动了几下。
曼姝轻轻给田钰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田钰一觉醒来,已是金乌西沉之时。自出事以来,这是他为数不多睡的一个好觉。他一扫之前的颓丧之气,换了身衣裳,大步出了房。不光要守灵,还有很多书信文件要处理呢。曼姝说得对,他振作起来光耀门楣便是对父亲最好的告慰。
国公爷的灵柩要在家里停满七七四十九天。这四十多天里,身为孝子的田钰自然是大部分时间都要守着灵堂寸步不离的。饶是他身强力壮的,如此守了三十多天之后也瘦得脱了相。
曼姝身为妾室,并无资格在灵堂守着,于是天天想着法子的做些素食素汤给田钰补身。看他皱眉了她便会讲些蹩脚的笑话逗他开心,一改之前客气疏离的态度,仿佛他是个需要小心呵护的玻璃人似的,这让田钰从身到心都万分妥帖。
曼姝待她如此情深义厚,即便他尚有顾忌,不免也开始考虑,若是襄王殿下已经放下,他以后定要好好待她才是。
一日,田钰刚从灵堂回来,拖着僵直的双腿慢慢往书房行去。不料,半路一个满面惊惶的丫鬟跪在他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二少爷!您的妾室张姨娘,她绑了我们世子夫人!”
田钰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
那丫鬟赫然就是檀香,她满面涕泪横流,哭得不能自已:“张姨娘无故把世子夫人绑起来了!可怜我们世子夫人刚没了夫婿,连一个隔房的妾室都能欺到她头上了!”
田钰下意识地认为曼姝这样做必是有原因的,但如今大房本就风雨飘摇,她如此行事,也还是太招眼了。他阴沉着眉眼,甩开手往大房走去。
他到的时候,曼姝正坐在戚氏屋内,面无表情地和沉着一张脸的田钰对望。戚氏双手被绑着,嘴里也被塞了布,被翠儿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形容枯槁,只一双眼睛闭着仍不住地往外流着眼泪,看着着实可怜。
田钰还未开口,施氏也来了。她一眼便看到地上躺着的形容凄惨的戚氏,连忙用手紧紧捂住了嘴巴。
这妓子莫不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