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其三
且说透玄见台子后方,一名官兵抓着一位身着灰白色囚服的男子,踉踉跄跄挪步上来。男子的双手被粗麻绳捆着,破烂的囚服上一坨棕红一坨鲜红,那是旧伤混着新伤的血迹,斑斑点点。他的脚上踩着一双草鞋,那鞋子明显是故意做小了给他穿的,脚趾间、脚背和脚后跟,全都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便流出脓液来。
官兵使劲拽着他的肩背和胳膊,他一挣脱,官兵再一次钳制住他,凶道:“老实点儿!”
“你松开!我自己会走!”男子压低声音道。
透玄细看,那男子脸上虽黑乎乎的根本瞧不出皮相如何,眼眸却透亮清澈。官兵一推,他便直挺挺跪在地上,不似其他奴仆弓腰驼背,碎发散落至他的耳鬓,他抬头,毫无胆怯地同透玄对视了一眼。
透玄一惊,心里嘀咕:“好生奇怪,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何以眼熟至如此?”
长史官清了清嗓子,道:“这个奴才有些来头,往日在西宁王府,他虽是个奴才,他家主子却待他如亲生儿子,养在府内日日好吃好睡,皮相绝佳,且他懂点医术,会点悬壶济世的本领,所以本轮底价就高,十两银子起步,每举一下牌子涨一两!”
“二十两!”台子一侧的人接话道。
人群里哗的一声,只听又有人道:“三十两!”
人群里轰的一声炸开了锅。
长史官拍手道:“好好好,此人值得,此人值得!”
男子没有任何表情,木讷地望着前方,仿佛他们在卖在讨论的不是自己。
透玄瞧着,低声对剑锋和刀芒道:“此人身板和骨相极好,瞧他的腰臀和脖颈,颧骨和鼻梁,万把个人里挑不出一个的,想必拎回去洗一洗,穿上件像样的衣服,带出来撑个场面不成问题……”
剑锋点头道:“少爷是想拿下他?”
“当然!”透玄收拢扇子,气定神闲,道,“等他们出完,咱们加他一倍的银子,还有拿不下的?”
“好,那咱们再等等。”剑锋答道。
此时,价钱已出到两百两银子,长史官道:“两百两银子叫一次,两百两银子叫两次……”
“四百两!”剑锋大声道。
“嚯!”众人纷纷给透玄他们三人让开一条道,等着他将台上的奴仆带走,他们更想见一见四百两到底长啥样。
“五百两!”忽的,一个声音犹如丛林中射出的利剑,剑芒掠过透玄的脸。
透玄定睛一看,也是一位衣冠楚楚少爷模样的精彩人物,丹凤眼,高鼻梁,年纪瞧着比透玄大一些,着一身黑缎面长袍,细看,袍子上绣着龙虎相斗图。
透玄心里正嘀咕这人究竟是谁?只听长史官笑道:“北静王府今儿真是大手笔,买了十个奴才还不够,还定要带走这一个吗?”
“那十个加起来都抵不过这一个,可不是一定要拿下吗?”黑衣男子笑道。
“这人是北静王府的?我为何从未见过?”透玄道,“刀芒,且去打探一番来回我。”
“也不用特意去打探,小的听说北静王的外甥近日来了春临城,各大府邸都拜见了,只差咱们东平王府,所以爷还不认识他……”刀芒道,“想必这位就是那外甥了……”
“难怪!我说呢,这北静王府素来同西宁王府交好,以前可是趾高气昂谁都不放在眼里的,西宁王爷坏了事这北静王府才示弱了些,怎么,他们还真想将西宁王府的所有奴才都买了?我偏不依!”透玄说着拍了一下剑锋的肩膀,道,“出价呀!愣着作甚?”
剑锋喊道:“八百两!”
“一千两!”黑衣男子说着朝这边瞟了一眼。
剑锋支支吾吾道:“少爷,出到一千两了,这价格忒高了些,咱们屋里可没这么多银子,横竖要去其他屋里借,这借来借去的,王爷便知道了,王爷要是知道少爷花这么多银子买了个奴,定会怪我们这些下人怎么不劝着,横竖要扒了咱们的皮不可呢!爷买个人放屋里可以,但别连累我们呀……”
“买什么人放什么屋里?瞎说什么呢?”透玄的扇子一下敲在剑锋脑袋上,道,“银子我自会想办法解决,横竖不连累你们便可了。”
“一千两叫一次!一千两叫两次!……”
“一千五百两!”透玄道。
黑衣男子怒目一瞪,转身离开,坐入轿内。轿起,人群纷纷散开,各自私下里嘀咕:“一千五百两,能在城郊买一座庄园了,东平王府的少爷竟用这么多银子买了个奴才,简直叹为观止!都说东平王府富裕,没料到竟富裕至此!……”
“一千五百两叫第三次,成交!”长史官喜道,“恭喜爷买到心仪的奴才,此奴年方十八……”
透玄一挥手,道:“长史官大人只是为朝廷办事,办完了差事便可拿到俸禄,为何要将人折磨成这样?你瞧他穿的鞋,为何选了如此小的?一个大男人穿着三寸金莲的鞋子,也忒不体面了些!这体面不是指他的体面,而是长史官你的体面啊!他身上那些血又是怎么回事?哪一些是公刑,哪一些又是私刑?”
长史官结结巴巴道:“这……下官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透玄不依不饶道,“还有那雪燕姑娘,虽是个丫鬟,即使死了,也不能像只猫儿狗儿似的随意丢弃……我已命人将她的尸骨埋了,长史官大人给我这个面子吧?”
“那当然,好好埋了便好了,她死了也有个去处……”长史官唯唯诺诺道。
透玄还欲说,被刀芒一把拉走,推上马背,“爷,我们出来晃荡半日,也该家去了,府里要摆饭,老王爷见不到你又要对我们兴师问罪了……”刀芒道,“长史官大人,今儿辛苦您了,这奴才我们便带走了,银子明儿我们派人给您送过去,还有他的卖身契,您一并备好等着……”
“好嘞!”长史官转忧为喜道。
剑锋解了男子手上的麻绳,将自己的一件外袍披在他的肩上,稍稍理了理他的发,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朵勒。”男子声音嘶哑,淡淡地道。
“朵勒?为何名字也如此耳熟?”透玄心里纳闷,思考半日,仍未找到答案。
他瞥了朵勒一眼,朵勒微微低着头,眉头紧蹙,嘴角渗着血。
透玄将目光收回,道:“回府!”
不一时,他们已回至东平王府,春晓和夏丰正拎着木桶在院子的井边打水,见一伙人进来,后面还带了个人,便迎上来。
“呀!哪里捡来的猫儿狗儿的,”夏丰摆了朵勒一眼,道,“我的爷,这一下午你竟是去干了这起子闲事儿,老王爷命人催了几次饭了!快换身衣裳过去吧!”
春晓上前抚上透玄的背,手心忽的一阵凉飕飕,她惊道:“这外头太阳这么毒吗?少爷,你背上怎么全湿了?”
“刚才回来走得急了些,出了一身汗,你同我进屋里帮我换身衣裳吧,”透玄道,“昨日爷爷命人送来的那件蓝调羽纱的长衫,拿来我穿上,”他回头瞧了瞧,又道,“剑锋,带朵勒去西厢房那儿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这几日便不用他干活儿了,好歹休息好了存了力气再派事儿与他……”
“是,少爷。”
春晓跟着透玄进了里屋,解了透玄腰间的带子,脱下外裳,只见里衣都湿透了。
“少爷今儿去哪儿逛了?怎么像是从火炉边上回来,亦或是掉湖里爬上来的?全身都湿透了……”
“春晓姐姐就别笑话我了,”透玄抓起桌上的紫砂壶,对着嘴便吸起来,吸完了擦着唇,道,“今儿的事比起水深火热有过之而无不及呢,如今时候不早,我去见了爷爷吃完饭,回来再同你细说。”
春晓拎起床边台架上的衣裳,披在透玄肩上,透玄将手伸进袖内,春晓拉了拉衣裳的前襟,将腰间的带子系好,抿嘴笑道:“我是你什么人呢?对你的事儿,哪需要事事都知道?”
“好姐姐,怎么突然说起这话来?我什么事儿你不知道的?”透玄瞧着春晓温柔可亲,便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耳垂,道,“上次送你的红玉髓吊坠儿,果然很衬你……”
“别动手动脚的,让人瞧见了……”春晓刚欲说时,只听见夏丰气呼呼地从外头进来,道,“我的爷,就那人,你花了一千五百两买的?用这些钱,还不如纳个妾值当!……”
“嘘!小声点儿,我的姑奶奶……”春晓赶紧上前捂住夏丰的嘴道,“爷的钱,他爱咋花咋花,我们能说什么?你如此大声嚷嚷,叫外头的人听了,又觉着咱爷做了什么不正经的事儿了……”
“呦,我们春晓姐姐倒是识大体,处处为咱爷考虑呢!倒是我夏丰在给你们添堵是吧?”
夏丰在屋外听刀芒说了采买朵勒的经过,心下便有些不痛快,进屋时见透玄与春晓似有些暧昧之举,又听春晓这么说,便更不乐意了。
“盛夏还没到呢,是谁吃了火药似的?”春晓道,“横竖我们也是被采买来的,你就说气自己的价钱不如刚来那人便好了,何必拉上我同少爷?”
“你同少爷?说出来别让人笑话了!就你们那点事儿,还瞒得过我去?”
“你……”春晓的脸霎时一阵红一阵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外头有人喊:“少爷,老王爷打发人问你回来了没有,回来了便去南院子里,在那儿摆着饭呢!”
“差不多得了!我不晓得你们在吵些什么?”透玄道,“老王爷叫我呢,我且去了,有事儿回来再说。”
透玄一径去了南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