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阿祾伯父的故事12
秋日里的气候最是爽朗,湛空高远,流云悠然。乍起一阵秋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几片微黄的树叶打着旋儿荡悠悠地便要落地时,忽闻马蹄声嘚嘚而来,将那落叶猛一下踩踏在地面上,掠起一片飞尘。
林间一队人马追逐着猎物而去,意气飞扬的世家子弟们挽弓拉弦,不肯轻易落于人后。
今日正是秋狩之始,游猎场上的每个人都不甘落于人后,有意在皇帝陛下的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为自己和家族争光。
不过这些人里面肯定不包括魏瑾魏琂兄弟,毕竟一个病弱,拉不得弓射不了箭;一个自知不得皇帝喜欢,也就避免总在皇帝眼前晃悠。于是这兄弟俩干脆在马场挑选了合适的马匹,同自家人待在一处。
自从之前借着教唐然习书法一事,魏瑾总会不自觉地寻一些能再缩短他和唐然之间距离的机会。唐然虽然不排斥同他挨得近一些,却也不再似习字时的那般亲密无间,这让魏瑾不免有些失落。而今日起为期三日的秋狩,他正可以借口教授骑术来再同阿然靠得近一些。
现下,阿然就安稳地依在他的怀中与他共乘一骑。
要是这丫头的眼睛没有长在他弟媳的身上就更好了。
跟随着唐然的视线,就见正策马驰骋的林若晗做了个镫里藏身的动作,又流畅又利落,引得一群小丫头们的喝彩,就连怀中看呆了的唐然都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叹。
魏瑾的唇角微微下按,存心想捉弄她一番。便双腿用力一夹马腹,伴着一声嘶鸣,马儿飞奔了起来。毫无准备的唐然惊叹转为了惊呼,慌了神的她无措地俯倒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抓着缰绳不敢有一丝放松。
唐然努力转脸看向魏瑾:“别……别跑那么快!”
“阿然,可要抓紧了!”
见唐然越是害怕,魏瑾唇边的笑意愈深。他一甩马鞭,唐然就感觉这马跑得更快了,吓得她只好在马背上保持着这狼狈的姿势,不管魏瑾怎么安抚她叫她别害怕,她都充耳不闻。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她感觉自己只要一坐起来就会从马背上摔下去。
等魏瑾带着她跑了这么一圈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再看唐然,只见她煞白着一张脸,连半点血色也无了。魏瑾这才有点后悔,这个玩笑好像开得有点大了。
不等魏瑾开口说些什么,因腿软险些立不住的唐然拽紧魏瑾的衣摆,一双氤氲着水汽的乌眸直望进了魏瑾的心口,略带着些委屈的哭腔质问道:“阿然都说了别跑那么快,瑾哥哥为什么听不见阿然的话呢?”
唐然是想凶狠地质问来着,但是她声音本来就偏软,如今又带了些哭意在其中,更是减弱了质问中的不满,反而多了几分撒娇的感觉。
魏瑾心头又涌上了几分捉弄人的心思,眨了眨眼,很无辜地表示:“风太大。”
一听这回答,唐然气鼓鼓地叉起腰来:“哪里有风嘛!”
像是配合魏瑾的回答又像是故意和唐然作对一般,又是一阵风起,吹动马场周边的树林飒飒作响。
魏瑾得意地微一偏头:“你听。”
“不听!”
气呼呼的唐然撂下这么一句话就往不远处的林若晗和魏琂处跑去,亲亲热热晃着林若晗的手说要同她学骑马。
魏瑾淡淡一笑,把缰绳递给随侍,缓步向魏琂走去。
魏琂见兄长走来,轻声道:“兄长放心,猎场那边一切都安排好了。”
魏瑾略一弯唇角,视线始终停留在唐然的身上:“该抹去的线索都抹掉了吗?”
“自然。瑞王绝对追查不到我们这里。”
“那就好。”
林若晗指导着唐然能安安稳稳坐在马背上不再害怕,又牵着马儿围着马场慢慢踱了一圈。才接触了一点皮毛的唐然兴冲冲地奔到魏瑾的面前,满脸都是“看我好厉害,快夸我”的得意笑容。
魏瑾也相当给面子地摸了摸她的头,又唤下人奉了茶来与她解渴。
这般体贴入微着实令林若晗咋舌。就在她内心呐喊着“至于吗?至于吗!”的时候,一杯茶盏也突然放大在了眼前,惊得她向后一仰。
“一盏茶也能吓到你?”林若晗的反应不禁令魏琂觉得好笑。
“……实在是突如其来,突如其来,呵呵呵。”林若晗接过茶盏,“多谢王爷关心~”
这边太子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深深映入了马场另一边的太子侧妃的眼中,只有在面对太子妃时,太子的脸上才会出现温柔的笑意,而对她——
陈侧妃搭在腰间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带上镶饰的玉,想起刚才皇贵妃单独交代与她的话,明艳姣好的面容上浮起一层阴郁。
对太子兄弟来说,今日最愉快的事情当属于看瑞王挨骂了。他们安排被瑞王侍妾的亲戚霸占了产业的人家闯入游猎场告御状,看瑞王跪在皇帝面前老老实实挨骂,看老皇帝那张黑得能拧出墨汁来的老脸,太子兄弟不由内心暗爽。便是入了夜要安寝了,想到今天的那副场面,魏瑾的唇角就忍不住上扬。
这时营帐的大帘被掀开,就见唐然走了进来,她身后跟随的侍女梨梨手上捧着的托盘里立着药盏。
近来天气渐冷,魏瑾本着做戏做全套的敬业精神让药藏局每日安排了补身的汤药,早晚各两次服用。唐然刚好从郑国公府的营帐回来,经梨梨的提醒也一起把熬煮好的汤药端了过来。
其实那些汤药魏瑾都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处理掉的,只要让外面人知道他是个药罐子就行,喝不喝的无所谓。但这种唐然亲自给他端药的情况,他就不得不硬着头皮灌下那苦涩的汤药。
“喏。”
见魏瑾喝完药,唐然非常贴心地送上蜜饯,眼神颇为担忧:“瑾哥哥,这么苦的药你要喝多久啊?”
魏瑾配合地皱起了眉头,露出一副极为苦恼的神色:“我从小身体不好,从会吃饭起就吃药,实在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彻底断药。”
一听魏瑾是喝苦药长大的,唐然目光中的同情简直要溢出来了。她像平日里大人们哄着她一样,也伸出手去摸了摸魏瑾的额头,用轻柔的声音安慰道:“那阿然每次都给瑾哥哥准备好糖果蜜饯,这样就不会很苦了。”
“……”其实魏瑾更想说我喝药的时候你别在场就行。可是——
这个小姑娘在心疼他。
自从母后被废,他不得不迅速成长起来,为弟弟遮风避雨,承担一个做兄长的责任。就算是有太后的关爱与照拂,但更多时候她都是督促自己,时时刻刻不要忘记自己太子的身份。那时起,没有人再关心他累不累,苦不苦。
汤药再苦,同他这些年的日子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一点点小事罢了。可是唐然却心疼他服药,怕他苦说要给他准备好糖果蜜饯,实在是孩子气得紧。可就是这孩子气,让他觉得心中融起一股暖意。
跃动的烛光在唐然的眸中熠熠闪光,表情纯真懵懂不由令人生出爱怜之心。等魏瑾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唐然柔软的面颊。见那柔和的面容上浮出疑惑,魏瑾干脆戳了戳唐然的脸,吐出一句:“胖了。”
这两个字是世上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不乐意听到的,即使唐然的心智如同八九岁的幼童也不例外。她立即气呼呼地站起来跑掉,还不忘回头冲魏瑾凶道:“才没有呢!”
魏瑾忍不住轻笑出声。
冬日里的天色阴沉沉,天边的云朵堆叠在一起更是厚重。魏瑾不喜欢阴天,他始终觉得那厚重的云层不是浮在天上,而是覆在他的心上,闷得他喘不上气来。
“兄长。”
正站在空阔庭院中眺望天际的魏瑾被一道稚嫩的声音唤回了思绪,却见自家只有七岁的弟弟魏琂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消瘦发暗的脸上还有几道抓伤。魏瑾并不以此为怪,只是淡淡地开口说道:“去换了衣服收拾齐整,我们去见母后了。”
在兄长的面前,魏琂再狂也得老老实实地回一声“是”,随后一溜烟儿没影了。
自母后被废,在皇太后的强烈抗争下,魏瑾到底是保住了太子之位,和弟弟魏琂一起居住在东宫内。
“去查清楚今日和四皇子打架的人。”
魏瑾身边的侍从领命而去。
虽然父皇不喜他们,好在有皇祖母的庇佑,东宫上下伺候的宫人皆是由皇祖母亲自挑选送来的。不敢说东宫如铜墙铁壁一般,但也能保证近身伺候的都是自己人,不至于让别人安了钉子进来。
这些人,也是自己眼下不得不选择信任的人。
很快魏琂重新收拾好了跑出来,乖巧地站在魏瑾的身边。对于这个不必自己大多少的兄长,魏琂又敬又怕。
“走吧。”
魏瑾伸出手去牵住弟弟,不带任何仆从的兄弟俩向冷宫走去。
在阴沉天色的映衬下,冷宫处斑驳的高大宫墙只会让魏瑾觉得更为压抑。被皇宫中人刻意遗忘的一隅,冷宫没有过于的严密的守卫,行动还算自由,只有这些被废黜的妃嫔不跑到皇帝的面前碍了皇帝的眼就行。因此,魏瑾兄弟也能顺畅地于此处行走。
宫苑中植木零落萧条,凄清冷寂。没走几步,就见一头发散乱、身着单薄、身形消瘦的红衣女子□□着双足在庭院中翩翩起舞,全然不在意外界的寒冷。
魏瑾驻足,魏琂小跑过去站在女人的面前喊了一声“母后”。然而女人对那声呼唤充耳不闻,只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中。
就在这时另一个怯生生的软糯童声响起:“哥哥。”
母亲并不是单独居住于此的,在此处与母亲做伴的是本应被当做掌上明珠般呵护的六公主——魏珠,她降生的日子即是她生母离世的日子,日子时辰皆是不祥,被批为克父克母的煞星。于是小小年纪就被放逐至冷宫中,任由她自生自灭,也因此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懦弱性子。
魏瑾冷淡地点点头:“前些日子我托人送来的炭火可够用?”
魏珠那张因长期挨苦受饿而发黄发暗的小脸听闻此言不由皱在了一起,发干的小小唇瓣嗫嚅着,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见着这副模样,魏瑾还没什么表示,魏琂就跟点燃了的爆竹似的炸了起来,怒气冲冲向魏珠喊道:“看你这样就来气,有人抢了你们的东西就应该不择手段地夺回来,怎么能这样一声不响!”
然而魏琂喊的声音越大,魏珠小小的脑袋就越低。魏瑾按了按弟弟的肩头,示意他安静一点,随后用平静温和的声音对魏珠说道:“阿琂说得对,一味退让不会让自己过得更好。要想在这宫里生存下去,就只有反抗他们。炭火不用担心,我之后会再想办法让人送一些进来,只是这之后就必须要靠自己守住这些东西了。”
始终没有抬头的魏珠只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魏琂则是狠狠地剜了魏珠一眼,一句“废物”刚骂出口脑袋上就挨了魏瑾一记巴掌。
这时母亲停下了舞蹈,在瑟瑟寒风中静静地看向自己的两个儿子。见母亲终于停下来,魏琂就要上前去抱住母亲,却见母亲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兄长身上。
废后今年也不过三十出头罢了,却因受不住被抛弃的打击和长期的冷宫生活而形容消瘦,皱纹纵横,不再有从前半分雍容华贵的影子。这样的生活渐渐磨去了她的心智,时嗔时笑,时怒时泣,全然是个疯子的模样了。
“三郎。”那张消瘦不堪的面容挂起了微笑,轻轻地开口却是沙哑的音色,“萱儿刚才一舞可好?”
魏琂神色复杂地看向兄长,他知道母亲又犯了病,把兄长错认成了父亲。
魏瑾倒是面色平静,他知道自己容貌上多像父亲一些,母亲疯了之后也时常会错认了他,只淡淡地开口应和道:“好。”母亲已经神智不清了,分不清过去与现在,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现在能做的也不过就是陪着一块演戏罢了。
得了夸奖的废后甜蜜一笑,走到不及她高的魏瑾面前,张开双臂拥住了他。
是许久不曾感受过的母亲的怀抱。
魏瑾闭上了双眼。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双粗糙干枯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令他痛苦地无法呼吸。母亲凶恶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你为什么抛弃我!我母家助你登上皇位,我为你生下两个孩子,我做错了什么你要狠心抛弃于我!”
被死死扼住喉咙的魏瑾耳中听不见弟弟的急呼,只顾着掰开母亲的双手好挣脱着痛苦的禁锢。然而也不知瘦弱的母亲哪里来的这般力气,竟难以挣脱。就在神志昏昏时,他猛然间觉得脸上一疼,像是被什么人重重扇了一巴掌,又听见魏琂好像在喊他。
魏琂个死小子,居然敢打他这个大哥!看他怎么收拾这死小孩!
“魏琂!”
一声怒吼脱口而出,魏瑾想起身给那小子一拳不料却被人压住动弹不得。完全睁开双眼清醒过来之后,他才发现是唐然整个人倒在他身上还在使劲咳嗽,林若晗在抚着她的背,魏琂则是满脸的紧张关切地看着自己。
这个场面好奇怪啊……
“这是……什么情况?”魏瑾不解地问道。
听到魏瑾这样发问,魏琂和林若晗都松了一口气,看来魏瑾总算是恢复正常了。
“不知道你发了什么疯,掐住太子妃就不放手。”魏琂说,“要不是太子妃身边的侍女通报得快,只怕太子妃就——”
后面半句让魏琂咽了下去,只示意魏瑾去看唐然。在听到自己掐住唐然的时候魏瑾心里就一阵慌乱,此时见她通红着一张脸不停地咳嗽,喘着粗气,心底又是歉疚又是心疼。
就在这时,听得营帐外传来尖细的通报声:“皇上、皇贵妃驾到——”
兄弟俩对视一眼,营帐被掀开,皇上与皇贵妃二人走了进来,冷淡的目光直直射向面色苍白的魏瑾,面露狐疑之色:“朕听说你闹腾着要杀人?”
林若晗下意识挪了挪脚步,挡住她身后的唐然,生怕被皇帝看出异常来。
倚在枕上的魏瑾咳了两声,掩去唇边的嘲讽,虚弱道:“多谢父皇关心,儿臣病体缠身,哪里有杀人的力气。”
老皇帝收回目光,瞥了眼身旁的皇贵妃,见她神色如常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道让太子好好休息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魏瑾冷笑,来的时机可正是刚刚好啊。
这时总算平复下来的唐然不再咳嗽了,但面色还是泛着不正常的微红。她疑惑地看向侍女梨梨:“我不是说要悄悄地去找豫王来吗?”
梨梨也很迷茫:“我的确是没有声张啊。”
唐然撅着嘴,觉得奇怪极了。
见此时危机解除,魏琂夫妇也就告辞离开了,原本服侍的宫人们也退了下去,营帐中便只剩下了魏瑾和唐然二人。
看着唐然脖子上泛红的手印,魏瑾下意识伸出手去想抚摸那印痕,然而才接近唐然就见她一下撤过身去,神色中多了几分惊惧。魏瑾明白,自己刚才确实吓着她了。
他颓然地收回手去,声音中带着几分愧疚:“对不起,刚才很害怕吧。”
唐然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咬住下唇,像是要点头却又顿了一下,转而轻轻摇头。
尽管唐然做了摇头的动作,但她的神情和肢体语言都清楚地告诉魏瑾,她方才害怕极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若是我再有伤害你的时候一定要大声求救,快点逃走。”
“我……”唐然的声音变得有些喑哑,“我不觉得瑾哥哥是故意伤害我的。”
魏瑾一怔。
“瑾哥哥一向那么温柔,对阿然又好,不会无缘无故伤害阿然的。”少女抬头直视着魏瑾,清澈的眸中透着几分坚定,“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才让瑾哥哥变成这样的。”
“阿然……”魏瑾不由发出一声轻叹。
“而且阿娘也说过,家人是不会抛下家人的。瑾哥哥是阿然的家人,阿然是不会因为自己害怕就跑掉的。”
当这柔和又坚定的声音进入耳中时,魏瑾仿佛也听见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那总是笼罩在他心上的阴云因为眼前人的这番话而顷刻间消散,他的世界中不再是暗沉沉的灰色,秋日高空的湛蓝,明媚的暖阳,软绵绵的云朵,充满了明亮的色彩。
魏瑾又一次向唐然伸出手去,冲她柔柔一笑:“过来。”
唐然犹豫了一下,也还是把手搭了上去,往魏瑾的身边挪了一下。魏瑾紧紧握住唐然的手,又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全身心地感受着来自这个幼稚单纯的小姑娘的温暖。
怎么办,他开始变得贪心起来了。他想拥有的,比这个兄长身份能带给他的要多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