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难辨11
他转过头,看她时眉眼弯弯,像漆黑的夜空里缀了漫天繁星,瞳仁里只落了她一个人的影子。
“她说的太难听,我不信。你说的我才信。”
安疏下意识抿唇,目光转到地面上,看着自己的影子,耳根发热。
她攥着衣服的手轻轻松开,沉默地坐到了谢君宁面前。“我请你吧。”
谢君宁观察着她紧绷的下颌线和动作神情,心想:果然是听见于香说的话了。
桌上摆着店老板免费送的冰雪碧,他倒了杯,两指并拢推到她面前。
白开一样的水,面上漫着气泡,就这样映入安疏眼底。
谢君宁的声音在这样的背景下,显得缥缈而遥远,又偏偏近在咫尺:“你初中的时候,也受过这样的欺负吗?”
安疏摇了摇头,两只手埋在桌底的衣服下,手指不安地搅动着,声音有些闷:“没有,我只是……不爱说话。”
“看出来了,”谢君宁有意调节她的情绪,玩笑道,“一说话就结巴。”
安疏下意识抿了抿唇。
她一害羞就是这个动作,紧张就手或者抠衣角。
她犹豫着,开口道:“其实,我家里……”
安疏的话卡在了这一句。
不知怎的,在谢君宁的目光下,怎么也说不出下一句话来,仿佛喉咙里堵了块石头,压得胸腔都难以承受。
谢君宁收回目光,不急不慢地抿了口雪碧:“你要是不知道怎么说你家里的事,不用告诉我。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也不会听她们随意污蔑你。”
“可是……”安疏忽然道,“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呢?”
谢君宁的动作停下来。
店老板把烤好的烧烤端上来,并没有察觉到这气氛有什么不对,吆喝着让他们趁热吃,然后抹了抹围裙,又转身火热朝天地忙活去了。
热气腾腾的雾气飘起来,混合着香味,模糊了谢君宁的神色。
安疏看着他。
厚重的斜刘海遮住她原本秀气的眉眼,她的皮肤干燥、肤色寡淡,唯有一双眼睛形状好看,瞳仁里却总装着一些沉甸甸的东西,令人琢磨不清。
甚至每当谢君宁看她的时候,十次有九次她都低着头,拿头顶的漩涡对着他。或站或坐,总是显得不安又拘谨。
哪怕就在刚刚,她也一直是低着头的。
唯有问出这句话时,她抬起了头,目光落在了谢君宁脸上。
谢君宁注视着她,许久,终于在安疏快要坚持不住低下头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安疏。”
这声音带笑,嗓音低沉,令人心头发痒,不自觉想沉溺其中。
安疏便愣愣地,“啊”了一声,尾音轻轻上扬,表示疑惑。
“你换个发型吧,那个什么……空气刘海,或者干脆不要刘海——好看一些。”
安疏:“……怎么,怎么突然说这个?”
谢君宁倾身,手肘撑在桌上,掌心拖着下巴,额前的碎发滑下来,头顶的路灯打下昏黄的光,在她眸子中映出少年清隽带笑的眉眼。
仿佛身后一切光景,此刻都停驻原地。
店老板的大嗓门、烧烤店前来来去去的男女老少、过往行人神色动作的人生百态都一一定格,成了远方模糊的背景。
唯有少年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眉眼深邃,笑容不变。
此后流年经转,也是记忆中一幅再也挥之不去的水墨画。
谢君宁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挺好看的。女生应该都喜欢变漂亮一些吧?我给个建议,你要是换个发型,不要天天低着头,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安疏耳尖又红了。
她默默地抠了抠手指,半晌道:“我,不用别人喜欢我。”
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好像还有什么未尽之言没能说完一般。
朦朦胧胧间,仿佛有什么心思不经意地破土而出,悄悄发芽生枝。
令人心头悸动。
谢君宁换了只手撑下巴,闻言笑了笑,刚要说话,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是吴山打的。
“谢哥,你在哪儿啊?班主任刚刚问你们俩去哪儿了,我说你们上厕所,发信息你没回,我现在是偷偷跑出来打电话——话说你找到安疏了吗?你们不会一起旷课了吧?”
谢君宁看了一眼对面的安疏,并不否认道:“就说我们向教导主任请了假,不去上晚自习了,老师追究起来,就让她来找我。”
“我靠!”吴山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你们真在一起啊?!”
他嗓门一时没控制住,震得谢君宁将手机都拿远了一些,一眼瞥见了对面安疏红透了的脸庞。
谢君宁道:“胡说什么,是在一起吃东西而已。”
“哦哦哦,”吴山非常上道,自觉听懂了谢君宁的意思,立马把声音压下来,“那好吧,我要回去了,我不打扰谢哥你们了,挂了啊——”
安疏道:“吴山的电话?”
谢君宁点点头,收起手机:“打来问我们在哪儿,我说我们请了假,今晚就不去学校了,好好吃一顿吧,收拾好心情明天去学校,老师那边我去解释。”
安疏点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烤串,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心间的悸动迟迟没有平复下去,怀里的校服都仿佛变得烫手起来。
她垂眸,突然想起安母说的话:“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喜欢他是吧?”
于香尖锐的声音也重新在她耳畔响起。
“不要脸的东西,这才几天,就勾得谢君宁又是扶你又是帮你跑步,天天陪你上下学……你很会勾引男人啊,这么大本事,怎么不在我面前耍耍威风?”
“和你万人睡的烂命老娘一路货色。”
她脸色白了几分,在夜色的掩映下不甚明显。
临走时还是谢君宁掏了钱,因为安疏忘了带。
她窘迫得恨不得原地找个缝钻进去,谢君宁越看她的表情越好玩,憋着笑一直到送她回了小区单元楼的底下,见她下车时还满脸没有散去的红晕,忍不住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捏了捏。
这动作很轻,捏的并不疼,安疏却浑身都刹那间僵硬起来,瞪大了眼睛抬头,却见他笑着道:“果然是年纪小,竟然有奶膘。”
安疏感觉自己要飞升了。
谢君宁只是这么一捏,下一秒就松开了手,“唔”了一声:“好啦,别不好意思了,大不了下次请回来——时间不早了,我去停车,你先上去吧,早点休息。”
安疏从喉咙里憋出一句“啊”,随即转过身,踩着要飘起来的步子,晕晕乎乎地往回走。
“对了。”
谢君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又立即下意识顿住脚步,刚要转头,便听他道:
“忘了回答你刚刚的话了。”
安疏还没回过神,心头第一反应是:什么问题?
哦,她问的是——
如果那些事是真的呢?
谢君宁会怎么看她?
安疏一个激灵,清醒了三分。
而谢君宁很快接下了她心中的疑问,她听见少年嗓音轻柔,一字一句字字清晰道:
“哪怕那些事是真的,你的父母如何,也与你无关,从黑暗里长大的人,往往更加光明磊落前程似锦。”
“因为你更能看懂人心。”
安疏僵在原地很久,肩膀的弧度才放松下来。
她没有回头,轻声说了句:“谢谢。”
谢君宁看着她的背影走进阴影中,仿佛看到了记忆里轮回九世、百年命轨之中,每一世凄惨死去的结局。
那时他是局中人,如今他是局外看客。
每一世,从未有一个人能够选择站在她身边。
此刻他坐在自行车上,头顶是茫茫苍穹,脚下是辽阔人间,面前是曾经的自己,身后是回不去的记忆。
是沧海桑田,也是经年流转,他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重新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我只告诉你从黑暗中长大的人会活得光明磊落前程似锦,但我没有告诉你,还有一种人如我一样,从黑暗中生长,满身都是去不掉的龌龊肮脏,狼狈不堪。
我看懂了人心,所以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
我会帮你。
我要将你拉出泥潭,我要你逆风翻盘,要你从地狱中爬出来,要你堂堂正正活在阳光之下。
我会将所有欺辱过你的人,全都为你曾受过的苦难折磨、为他们的愚蠢堕落而陪葬。永埋地底,至死方休。
没有人选择你,没有人站在你身边。
没关系。
只有我知道,我永远忠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