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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玉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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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名天下的云龙寺坐落在雒阳城北的邙山上,一道三千级石梯蜿蜒于山脊,考验着信徒们的诚意。

    一大早,赵烨婉拒了陈知州的作陪,带着崔琬几人去访一访这座天下名寺。

    清晨的凉风轻柔拂过脸颊,石梯两旁林木葱郁,泛着四月清淡的香。爬山最是锻炼人耐力,登了一梯又一梯后,崔琬额头已沁出了汗。她微喘着气,抬头看向前方那道身影,见其姿态闲雅有如闲庭漫步,不禁腹诽一句,不愧是先生,竟能时刻不见狼狈。

    渐升的初阳往风中注入了煦煦热气,石梯尽头处云龙寺的山门已映入眼帘,门左立着两个僧人,其中一位长眉白须,身着主持袈裟,想来便是这云龙寺的主人——名传天下的净慈方丈。

    瞧见一行人来至山门,净慈方丈微笑着上前两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为等齐光公子再次前来,老衲竟是候了八年。”

    听者不由惊讶,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崔琬下意识望向赵烨,只见他淡淡一笑,“劳烦方丈费心。”

    净慈方丈朝崔琬等人微一颔首,随后偕赵烨缓步走向西院,晋臣立刻紧跟其后。而另一位年轻僧人则伸出左掌示意余下几人随他而行,向云龙寺正殿走去。

    崔琬一边走,一边忍不住侧头看向左前方,在转入一道门后,赵烨颀长的背影已再难寻见。

    不知为何,她隐隐感觉方丈的那句话,其实也出乎先生意料,方才她似是捕捉到他那极快的愣怔,以及了然后的清淡笑意。

    只是究竟何事会令他如此在意,以至于片刻前未曾交代他们半句,就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下……心思回转间,崔琬暗嗤自己的确敏感多心,先生这番举动再正常不过,许是她渐渐习惯了他的平易近人,竟忘了这份亲近于一般师生而言,已是例外。

    净居之地,幽寂少人,禅房坐榻中央的几案上檀香袅袅而升。

    “公子,盒中之物乃令堂赵夫人的遗物,老衲已应赵夫人之请将其开光。”

    净慈方丈将一个木盒缓推至赵烨身前,“赵夫人曾言,若公子成年后再来云龙寺时,便将此物交由公子。当年初见公子时老衲未曾提及此事,如今却正是应了夫人之言,方能了却一桩托付。”

    赵烨静默看着眼前的盒匣,神色淡定安然,好似融入了身后的山林之景,不见丝毫凡尘之气。

    “有劳方丈。”

    半晌,他抬起手轻拨暗扣,“啪嗒”一声匣子开了,一条檀香手串和玉坠静静的躺在木盒中央。

    这是母亲生前惯用的手串与玉坠,也是自母亲去世后,他所收到的来自她的第四份生辰礼物。

    赵烨蓦地笑了下,母亲为人任情纵意,总愿给他制造些不确定,等着他自个儿去发现。

    他伸手将玉坠取出放于掌心,窗外从林叶缝隙中疏落而下光线在莹润玉石上浮动着,玉石中部所刻的“齐光”二字就在这或明或暗中闪现,如在水中。

    净慈方丈缓缓一笑,“赵夫人另有嘱咐,这玉坠先由公子暂时保管,以后还请公子转送于少夫人,以替令堂聊表心意。”

    说完,方丈起身告退,片刻后,响起了一道轻轻的关门声。

    案几左侧,两扇木窗微微洞开,青松冷立,花木深深,风送林间香气。

    赵烨细细摩挲着玉石上的文字,未曾言语。

    “齐光”是母亲临终前在病榻上为他取的字,她说,她再也等不到他成年了,便提前告之她的决定。

    那夜,他静立在母亲卧房门前,一直记得那场月色有多美。

    湛蓝星空中,玉轮皎白,光华动人,令万物披上一层盈光,也令他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父亲从屋里走出,脸上的惨淡告诉了他那个答案。

    他迟疑地推开门,绕过屏风步入内闱后,不由得顿住脚步,只见母亲如暮秋的花儿般静然躺卧在榻。

    他缓缓走至榻前,双膝下跪,将脸埋入她手心,感受着那愈发微弱的脉搏。

    母亲虚弱笑了笑,轻轻抚摸着他的耳垂,慢慢对他说完此生最后的话。

    烨儿,你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作品,你必定会建功立业,与日月同光,所以,往后便叫“齐光”罢,这是赵、萧两家对你的期待,也是你无可推卸的责任。

    只不过,阳光之下必有阴暗,吾儿需记得,敢于直视人心深渊而无所回避。

    烨儿,你生来什么都有,想要什么亦能轻易得到,必难体会常人的艰辛。只是,人哪能不知无可奈何呢?你定要记得此刻的无力,即便是痛苦也值得感受一番。

    烨儿,我请你照顾好自己,更要请你照顾好我的夫君,他既不如你,也难以与我相比,娘亲便一直更疼惜他些,请你代我继续好好爱他。

    其实想想,赵家对你真不公平,所有人都指望着你,打算跟随你、倚靠你,很少有人会为你担心,就算身为娘亲的我也不曾真正为你忧虑过。我知道,以你的心性和能力,必会将一切都做好,你注定不是为你一人而活。

    便是如此,娘亲仍愿你能遇见一个为你担心的人,叫你也能靠着她歇息会儿,予你片刻的恣意……

    回忆至此,赵烨手指一动,侧首看向窗外,心绪难辨。

    母亲,我似乎遇见那个人了。只可惜,那将是一生的恣意,无人乐见。

    空院落花深深,风从林间掠过,只余簌簌清音。

    另一边,已在正殿和偏殿均已供香的崔琬等人,随着僧人明空来至云龙寺西山上的石窟群参观。

    听明空介绍,这数百个大小石窟始于汉末而延续至今,已有八百余年,一开始惟有王侯贵族方能造像来求佛祖庇佑,到了魏晋时因战乱频仍,普通富户也渐渐开始造像祈福,并将自己的塑像也供于佛像一旁,于是便有了这形形色色的供养人塑像。

    一行人看着这不同朝代的佛像、观音像,再瞧瞧一旁的供养人塑像,都觉察出一处有意思的地方。

    薛嘉卉率先点破:“一路行来只瞧这供养人塑像竟是越来越高,都快高过了佛像,看来这些供养人啊是愈发忘却初心了。”

    明空双手合十,微笑着道:“施主言中,人心虚浮一时,终将回转向佛。”

    其余几人听闻此话均是会心一笑。突然,方建鸿走近一处石窟,啧啧称奇:“这窟倒有点儿意思。”

    另外三人好奇地走上前去,只见水月观音像旁,一位唐肃宗时期的供养人立了个颇糙的陶俑,并在一旁留下了祈文: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后学愿折寿十年,以求内子早日安康,家中幼儿灾病快去。求菩萨怜我此生艰克,请乞来生与家人再续前缘。

    薛嘉卉轻轻叹气:“女子中多出情坚之人,男子如此我倒是头一次见,竟愿自我牺牲至此。”

    崔琬思绪不觉飘远,她也曾在娘亲身上见过类似的情深,一向喜好佛法的娘亲,面对父亲的离世却终究参不透缘起缘灭,宁愿惨烈死去也不肯再忍煎熬。

    如此,到底是她为人之女太过冷情,对父亲的眷恋远比不上娘亲那般浓烈,还是娘亲执念太深,已然将父亲视作一切?

    她抬头看向那幅水月观音像,他眉眼低垂,神情沉静,似乎在静谧中寻到了永恒。

    真像那个人。她默然想着。正如她第一次见他时的那般模样。

    高玠定定望着右前方的崔琬,突然间意识到了她心底深处的郁结,无形中似有一道鸿沟将他二人划开,令自己恍觉离她好远……不过他很快就松开了眉头。世间事总有解决办法,时间便是其中一个。

    察觉到一旁打量的目光,高玠回视过去,原来是薛嘉卉。见她明了般朝他微一挑眉,高玠不甚在意地转回了头。

    一行人静候在云龙寺山门前,目视赵烨缓步而来。

    崔琬一眼便瞧见他左手腕处新戴上的檀香木串,顿时颇感新奇。

    一抬眼刚好与他四目相接,正当她不自觉微露笑意时,赵烨已淡淡移开了视线。

    崔琬一怔,原来,他待她也会如此疏离淡漠,不过……倒也理应如此吧。

    她低头看着脚下的山道,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如潮水般猛地而来,半晌,方渐渐回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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