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会面
三月初三，清晨。国子监舍房院子里，枝桠上的鸟儿正叽喳叫着，晨光已渐上东屋。
迎着初春清风，崔琬走进院子里汲井水洗漱。今日的井水不复往常那般刺骨，反而清凉透彻，沁入肌肤后令人顿觉神清气爽。
一切都准备好后，见时间仍余大半，她只好坐下来开始温书。
《仪礼》有载：士见于大夫，终辞其挚。于其入也，一拜其辱也。宾退，送，再拜……
读着读着，崔琬不自觉走起神来，进度始终停留在同一页。
一把合上书，她蓦地意识到自己有些心神不定。左等右等，巳时一到，崔琬立刻起身走出舍房。
三省院外，两个男子正交谈着等候，一位是有一面之缘的方建鸿，而另一位崔琬瞧着则有些脸生，却也不难猜出这位恐怕便是高玠，只见他容貌俊朗，气质磊落，眉眼间隐约能瞧见世家公子特有的矜贵之气。
“崔师妹来啦。”方建鸿眼尖，热络地向她打着招呼。
“方师兄好。”崔琬笑着颔首，走上前礼貌回到。
方建鸿热情地为她介绍身旁的男子，“这位是高承礼，兵部尚书高大人的二公子。”又转头对高玠道，“这是崔师妹，广文馆鼎鼎有名的才女。”
高玠拱手，举止舒朗大气，“崔师妹幸会。”
崔琬回了礼，口中谦虚一句：“方师兄过誉了，今后还请两位师兄不吝提点。”
三人正寒暄着，一道清脆女声蓦地从不远处传来，“承礼兄，您来得可真早。”
崔琬循声望去，一位妙龄少女正向他们走近，这女子有着艳若牡丹之姿，然而行动间带了几分利索干脆，气质颇为独特。只不过此女毫不掩饰目光，自上而下地扫了她一眼，随即径直走向了高玠。
崔琬见状微微一笑，心里想着，果真不负高门小姐的傲气。
“比不上怀玉，偏喜姗姗来迟。”高玠悠悠出声，语含调侃。
来人正是薛嘉卉，听闻高玠戏语，她微挑柳眉，倒是不置一词。
站定后，她再次看向崔琬，语气中带了一丝骄矜，“你便是崔小姐吧？久闻大名，今日方能一见。”
她微妙地顿了顿，“在下薛嘉卉，家父任职户部，我在家中行四，崔小姐可叫我薛四，或唤我怀玉。这次游学，还请崔小姐多多指教。”
久闻大名是虚，恐怕她一战成名才是实情吧？崔琬很快便笑着回到：“若不嫌弃，可唤我小名令月，指教不敢当，共学共进为好。”
薛嘉卉微微笑着，目光在崔琬美得惊人的脸庞上停留了半晌，随后才侧身对一旁的方建鸿致意，“想必您就是方师兄了，幸会。”
方建鸿满面笑容，拱手道：“幸会，怀玉师妹不必见外，叫我景升就行。尊伯父礼部尚书薛大人是绍治三年科举的主考官，按理，我当敬称薛大人一声座师，日后还烦请怀玉师妹代我向薛大人问安。”
薛嘉卉听后笑笑，并不接话。
一位署官刚好从里走出，受命领四人入院，“请四位随我去拜见祭酒赵大人、司业韩大人和监丞吕大人，待会儿可记着，进了正房后依名次高低从左至右站位。”
四人顿时打起精神来，先行把位给排了，依次走进了三省院。
一进正房，崔琬便闻到了一缕幽窈的檀香，醇正清神，令她稍微松弛了点儿刚进院子时的紧张心情。
她未曾抬头，只模糊感觉出了三位大人的方位，中间上位的应是祭酒赵烨，其下首两处各落座一位大人。
此刻，几位大人的视线正聚焦在他们身上。
四人在厅堂中央站定后，俯首行礼问安，“学生崔琬、高玠、方建鸿、薛嘉卉，拜见赵大人、韩大人、吕大人。”
话音落后，崔琬不由屏息等待着，就在下一刻，正前方的年轻男子适时出声，“这四位学生瞧着都清明周正、风华正茂，想来是两位大人的功劳，为国子监吸纳如此英才。”
其声低醇沉稳，不急不徐，令人闻之便心生好感。
崔琬垂首温雅而立，而心跳却因这道声音再次加速。
韩璁和吕首信立即侧身拱手，谦虚到：“哪里哪里，赵大人言重了，今后他们几人还需您多多提点才是。”
坐于左侧的韩璁看向崔琬，她乌蓬蓬的黑发和白如凝脂的脸庞首先映入眼帘，再见那一双杏核眼莹亮动人，心中不由感叹一句好相貌。
韩璁指着她为赵烨介绍到：“这是大人此次亲点的一等，广文馆的崔琬。”
崔琬心跳停了一瞬，终于来了。
她轻轻走上前一步，再拜，“赵大人日安，学生名叫崔琬，定州安平人，今年十五，尚未取字。久慕赵大人贤名，此次侥幸得大人殷殷垂爱，学生不胜感激惶恐。”
话毕，崔琬屏息，缓缓抬眼望向主位，只见一个极为英挺的男子正静静看着自己，眸光深深而黑亮，四目相对时，他的眼睛深似潭渊，却藏着令人心安的沉静。
崔琬心尖莫名轻颤，迅速就垂下了眼，竟有些难以与他对视。
此刻，赵烨也正注视着这个令他三番两次颇感意外的学生。
从进门到现在，不论是神态或礼仪，还是刚才那番表诉衷情的话，这个学生无不进退有度，圆融得体，全然未见其文章中曾展现过的直白与剑走偏锋。
唯有眼神，先是探究审视，很快又转为游离不安……似乎与几日前那双杏眼的主人一模一样。
赵烨唇角倏尔噙了一丝笑意，悠悠收回视线。堂下的崔琬此时并不知情，赵烨竟一眼认出了她。
坐于右下侧的吕首信拈须笑道：“崔琬祖上乃博陵崔氏，也只有这已逾百年的书香大家，方能育出如此钟灵毓秀之才。”
吕首信在监考时对崔琬印象颇深，有意替她在赵烨面前讨个巧，故意问她：“崔琬今年是要满十五了？”
“回吕大人，学生的生辰在八月，今年将满十五。”崔琬一边恭敬回答，一边暗自琢磨着吕大人此话何意。
“呵呵，那你这福运可了不得，不仅成了赵大人的弟子，或许今年生辰还能得汝师亲赐字呢。”吕首信看向赵烨试探地说，面上一片乐呵。
赵烨清淡一笑：“日后既为崔琬之师，取字便是分内之事。”一副看似很好说话的样子。
取字可不是件小事，赵烨答应为她取字，便直接拉近了二人的关系！崔琬未曾料到会有如此收获，心中欢欣不已，反应过来后立时拜谢两位大人。
接下来高玠、方建鸿与薛嘉卉一一向赵烨拜首，自陈情况。崔琬这才得知，其他三人都比自己年长，均已成年。
其中方建鸿年龄最大，已满二十，字景升，建州刺桐人，地方乡绅子弟，绍治三年科举赐三甲同进士出身，随后又入国子监求学，等待任用为官。
十九岁的高玠，字承礼，而十七岁的薛嘉卉，字怀玉，两人都来自太学，出身朝廷官宦世家，高、薛两家似乎与赵家交情不错，正与包打听之前的说法相合。
了解完四人的情况后，赵烨开始向众人介绍游学的相关事宜，“这次游学预计用时近一年，本月十五我们便动身，国子监诸事还请两位大人多多费心。”
韩璁和吕首信皆恭声称诺。
赵烨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七月中旬我们将到达江左临江，你们四人于临江府衙见习三月。游学期间，每隔十余日，你们需交一篇游历心得予我；回京之前，各人自选论题，交一篇策论，以作为最后考核。”
临江……崔琬有些讶异，最终的考核地点竟是江左赵家的大本营，看来赵烨对他们这几个学生还真不见外。
吕首信侧身对四人细细叮嘱：“诸生切忌擅自行动，不听招呼，给大人徒惹是非。”四人恭声回是。
赵烨听着笑了下，最后道：“你我既为师生，今后便须改口了。令月、承礼、景升、怀玉，我没记错吧？”
话音刚落，崔琬眉心微跳，不自觉抬眼看向赵烨，却恰好对上了他的目光。
“谨遵先生之命！”
四人齐齐叩首，正式行下了拜师之礼。
一走出三省院，方建鸿便忍不住啧啧惊叹：“先生果真不负盛名，这满身清华气质，不愧为赵家宝树，真不简单呐。”
薛嘉卉虽瞧不上方建鸿，但难得极为认可他的评价，“这次能随先生游历，想来也是我们的造化了。”
高玠径直走着，对此不予置评。
他心下微哂：父亲曾提醒，赵烨此人所说的每句话都绝非无的放矢，看似清明圆融，实则极肖其祖父赵瀛，为人谋定而后动，深得圣心，这江左赵家之人又怎会简单？
余光又扫向走在自己身侧的崔琬，发现她似乎正独自思量，高玠的心跳不禁有些微微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