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动摇
第三章：动摇
直到进入老袁的办公室前，陆禾都在试图阻止图灵把那个文件交上去。未果，眼睁睁地看着图灵将那个把他写得像残障人士的观察报告交给了老袁。
老袁不老，四十出头的年纪，长得也精神：不秃，不发福，不唠叨，还有些文青气质，是个高质量大叔。他在地面上的时候，是研究所里所有女研究员和部分男研究员的精神食粮。他们分所一直有一个传言：老袁确定上天的那天，研究所哭声震天，人才中心差点因为这个把老袁撤下来。
但外表再有魅力，也改变不了他是个没什么人性的导师的事实。
老袁看了看图灵给他的文件，又打量了一番陆禾，没说什么，敲了敲桌上的电子板。陆禾会意地走过去，抱着电子板到一旁写起报告。
“图图，和一所的合作项目你暂时退出来，还是专心做咱们所现在的东西。”
陆禾一边在表格里写写画画，一边竖着耳朵听老袁和图灵说话。报告里有一栏要他详细描述实验中经历的事件和看到的场景。他想了想，隐去了tb001的存在。
“好的。”图灵点了点头。
一分所研究的方向偏临床医学，其实更贴近图灵的本专业。但那个合作项目……
陆禾管不住嘴，接了一句：“老袁，你终于觉得他们那套修仙的理论不靠谱啦？”
老袁瞥了他一眼，示意图灵先出去。
图灵一走，陆禾瞬间正襟危坐了起来，双眼紧紧盯着实验报告，下笔的速度都快了点。老袁将目光转到了陆禾身上，看着他。室内只有电子笔摩擦板子的声音。陆禾的报告写了多久，老袁就看了他多久。
在他把电子板交给老袁的时候，老袁例行问：“有什么要对我保密的吗？”
“没有。”陆禾说，“能想到的都写上了。”
老袁没有追问，皱着眉头看他的实验报告。陆禾趁着这会儿功夫，随手拿起了老袁桌子上一本破旧的纸质书看。那是一本旧版的人工智能教科书，编者是一个熟悉的名字：陆远航。
陆禾翻了几页，不感兴趣地放下了，从终端机上的公用资料库里找了心理学的文献来看。
老袁看报告看了很久。久到陆禾看完了隔壁项目组带头人的博士毕业论文，又点开了刚才那个坑他的学弟的本科论文来看，并且从中挑出了一百多条论述不严谨的地方。
说实话，陆禾不知道这份报告有什么值得看这么久的。数据早已经同步给老袁了，他填写的这份表格只是作为补充和参考，还是充满了主观的补充和参考。
“陆禾。”无聊到正准备翻出图灵的本科论文找茬，陆禾终于听见老袁喊了他，这说明报告看完了。
他收起终端，准备应对老袁的提问。
但老袁看起来有些为难，喊了陆禾的名字之后就沉默了。陆禾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着。
“漂流计划已经启动三年了，我们已经失去了十分之一的时间。但是对于科研工作而言，即使是三十年，也太短暂了。”
老袁摘下了眼镜，罕见地露出了一些疲色。
“你还记得漂流计划的目标吗？”
“寻找人类的未来。”陆禾回答。这个标语在空间站随处可见，一切生活用品上都印着这些字样。
“那你觉得人类是一个怎样的族群呢？”
陆禾面露难色：“袁导，您还记得我本专业是学计算机的吗？这种问题有点为难我啊。”
“随便聊聊，你可以畅所欲言。”老袁按下了门锁，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一样向后靠在了椅子上。
“作为族群来讲，我觉得人类和其他动物没什么区别。”虽然说了是畅所欲言，但陆禾还是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句，“生存、延续、扩张……人类诞生以来一直在做的也就这些事。”
“嗯。”老袁没有评价，转而说起了另外的事。“保密规定出来之后，各个研究院之间的直接交流实际上变多了。当初按照学科分出的院系其实已经名存实亡，取而代之的是见解不同的各个派系。”
陆禾头皮一炸，手忙脚乱地关掉了终端机和所有能碰到的电子板：“老师！”
老袁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道：“有人在探索意识留存的方式，有人在探索生命延续的方式，有人想要颠覆人类现有的文明形式……”
“但是他们这些人……我们这些人，已经离开了人类的社会环境。地上的人没有资源，天上的人，恐怕也都会逐渐失去归属吧。‘人类社会’对我们来说会逐渐变成一个虚幻的概念，在生物学上还是人类，但是心呢，想法呢？漂流计划最终会变成一个……一个……”老袁说不下去了，他看着自己老友的孩子，他最看重的学生，颤声说：“才三年啊。”
陆禾叹了口气，不再像个受惊的动物一样东张西望地找这个房间里还有没有没关掉的电子设备。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手一摊。“袁叔，别想太多。地上的和天上的最后不一定哪边能活下来，说不定明天太阳就爆炸，大家全无了。”
老袁：“你小子，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陆禾：“就是说正经的。大考已经耗尽了联合组织最后一点资源和心气。我猜地面要么是放弃了我们，要么是放弃了自己，不然为什么限制我们联络。”
老袁：“你怎么过的思想审核？”
陆禾：“您还问我呢？您这思想也正不到哪去啊。”
漂流计划的思想审核非常严格。坚定的信念、献身的精神、对科学研究的某种执拗，最重要的，是对漂流计划的信心。他们可能是科学怪人，可能违背过科研伦理，可能社会交往有重大问题，但他们不能怀疑漂流计划。
老袁一直是漂流计划的拥护者，还有一颗拳拳燃烧的奉献之心，他是真的把“人类未来”但在自己身上，作为自己责任的。就连他们这些学生研究员都对保密制度颇有微词，老袁这种身份，面对的恐怕更多。陆禾走到老袁身边，捏了捏他的肩膀：“漂流计划把我们送上天，也许本身就隐含着想要放弃某一方的意思。不然封闭式科研哪里不能做？他们能建这么大一座仿地面环境的空间站，为什么不能在地面建一座隔离研究所？”
陆禾说：“联组无非是想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笼子里。我们这些人两眼一抹黑地乱撞，把科学边界撞得坑坑洼洼，说不定哪个坑里就能挖出个‘人类未来’。袁叔，不知道你们这一辈的老师怎么想，但是对我们而言最坏不过是空间站与地面最终立场相对，同归于尽；最好就是我们真的有了突破，终结这个时代，回到地面或把地上的人都带到火星。研究员们大多不到三十岁，如果漂流计划按原定时间进行，那他们在所谓‘人类社会’的时间远小于在空间站里生活的时间。那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哪里才是真正的‘人类社会’呢？”
老袁：“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有很多人的家人都还在地面上，他们总归会觉得地面才是家。”
陆禾：“所以才有了保密制度，对吧。”
漂流计划正式启动后，离谱的事就一件接着一件。先是联合指挥部成立所谓的“领航局”，驻军在空间站，并持有空间站的管理权和资源调配权；后是对于研究成果严格的保密制度——在所有科学家都放弃了利益，一切以人类未来为目的的科研目标下，除合作项目以外的任何科研成果，却不允许与其他项目组共享。不像是顶尖科学家为了人类未来共同奋斗，倒像是事情都做完，要准备分蛋糕了。
老袁苦笑。
越是信仰坚定的人，越会肯定自己行为的正确性。当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去往的未来，那这群现存最聪明的大脑聚在一起会做出什么？他们是背负全人类命运的科学家，可是没人知道命运会走向何方，联组也不知道。所以有了保密制度，让他们尽可能地探索更多稀奇古怪的方向，却也拉着不让他们在任何方向上走出太远。
虽然漂流计划孤注一掷，但那也只是资源和人力上的。涉及方向决策，联组也不敢把这么大的赌注压在一群科学家身上。
陆禾：“袁叔，我知道你遇到了难事，不然也不会突然和我讨论起这个。不该我知道的事情我不问，你也别告诉我，直接说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吧。”
老袁捏了捏鼻梁，重新戴上眼镜，从陆禾的“袁叔”变成了“袁导”，他把电子板扔给陆禾：“继续跑你的数据去吧，下次实验换个人上，你出结果太磨叽了。”
陆禾做了个鬼脸，拎起电子版跑了。
关门前的最后一刻，他回过头，看到老袁坐在桌子后面，被电子板、显示器包围着。冷光不要钱地洒在他的身上，像一层挣不开，甩不掉的冰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