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No.2
刘虎的母亲从未去过京城。
当初琵琶楼众人奔走四散,谁也不知道是谁同老太太说的秘密。
如今不知陈矣堂已到了哪里,郑庭落又昏着,白理被人道破了记忆,失去了若是这回死了,便真就要魂飞魄散。
现下瞧着还好,可始终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把他的命取走。
春弦撩了帘子在外头看了许久,担忧道:“洪水势头大,流民还要接着往高处走,这雨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傅长时正守着熟睡的郑庭落,轻轻地拨弄他颊边的碎发,又去碰一碰脸上那道伤口。
“白理,麻烦你去帮我取一块绢布。”
白理正闲着无聊,忙应声站起来去解包裹,翻出一块绣着蝴蝶的白绢。
白理愣了一下。
国师看着冷若冰霜,居然还用蝴蝶花纹的手绢?
他下意识翻了一下,在手绢角落又看到一个“庭”字。
白理手抖了一下,赶紧塞到傅长时怀里,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他算是看明白了,傅长时对郑庭落是不一样的,那种藏不起来的情愫一清二楚,多看郑庭落一眼他都要杀人。
傅长时仔仔细细地把郑庭落半张脸遮住,弯腰把人背起来,道:“走。”
流民逃难太急,沿途干粮不够,拼拼凑凑攒出来的粮食都给了妇孺老小。
有个妇人的丈夫死得早,手中还牵着个幼童。
那幼童饥饿又害怕,一路都在哭,给流民带来了不小的恐慌。
傅长时背着郑庭落坠在队伍后面,手中伞抬得极稳,一点也没能让风雨沾到背上的人。
又走了两步,他忽然感到身上人动了动,郑庭落微微睁着眼,手指无力地捏着一块糖果,轻声说:“傅长时……”
“拿去给她,让她别哭了。”
他抿了抿唇,又补充道:“吵得很。”
他隐约听到傅长时笑了一下,不太真切。
傅长时:“你倒是心善。”
郑庭落没力气和他拌嘴,他趴在傅长时的肩头,模模糊糊地想。
我才不善良。
我杀了好多人。
死有余辜的,无辜的,甘愿的,不甘愿的。
多得数不清楚。
为了报复陈矣堂,他什么都能牺牲。
哪怕是自己。
白理看到了傅长时的眼神示意,从郑庭落手里拿了糖给那小孩。
小孩好哄,吃了糖便不哭了。
白理就跟在小丫头后边一边玩闹一边走。
春弦翻了个白眼:“真幼稚。”
嘴里这么说,她也忍不住跟过去一起说话。
春弦:“你这样子,还挺俊的。”
白理洋洋得意:“那是!”
他的话痨属性这一刻又暴露无遗,叽里呱啦地,从他十一二岁作诗说到十七八岁情窦初开。
他也不是真的没有桃花运,十九岁刚上任那年,他的马匹听不进他吹牛,载着他往街道跑。
某个洛姓武将的女儿是个善武的,从街头转角处来,见有人路上策马,心中不快,一鞭子把他的马打翻了。
白理摔了个人仰马翻。
他跟武将的女儿结了仇,后来两年里天天互相找麻烦,等他察觉到自己的心思时,对方已经和别人许了婚约。
白理慌慌张张地摸到洛家门口,她出来同他见了最后一面,千言万语一句未说,只笑话他:“喂,怎么愁眉苦脸的?”
白理急急追问:“陛下给你赐婚?”
洛氏怔了一下,脸上强挂的笑意收了起来,点点头:“太子殿下要拉拢我父亲,所以同陛下商议,将我许给他的党羽做妻。”
那时的太子便是如今的皇帝陈矣堂,他许给洛氏的姻缘,是杨忠直。
洛氏牵强笑着,眼中满是晶莹泪珠,却一颗都没落下来,她道:“恨不相逢未嫁时,此番一别,只怕是清尘浊水,后会无期,你要多多保重。”
白理说到这里,忽然哽咽住了。
他已经想起了自己从前的种种记忆,也记得佑京二十二年里,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疯了,拼命地想要报复陈矣堂。
那份恨意在盛夏时,洛氏嫁给杨忠直那一日彻底达到了顶峰。
他不记得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理智回归时,冤孽已然犯下,泼天洪水霎时淹没了整座城池,无数百姓因此丧命。
其中便包括了洛氏。
杨忠直急于逃命,丢下满屋宾客没管,也丢下了困在后院的新娘。
白理怔然道:“郑公子先前问我,冲州百姓恨我骂我诅咒我,我恨不恨。”
春弦闻言转过头来。
他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那里曾是他的家,是他的青春年华,也是他的葬身之地。
“我不恨他们,我只恨我自己,恨陈矣堂和杨忠直。
是了,我当初疯了一样去勾结关外的将士,怜生还偷偷跑来劝我,是我没听进去,是我没守住初心。”
提到关外,白理忽然想到了什么,慌张瞪大了眼,刚转头望向傅长时,便听见山间轰隆作响。
郑庭落是被喧闹声吵醒的,他勉力睁开眼睛,只看见百姓仓皇向下逃走的背影。
傅长时背着他迅速奔走在林间,他茫然问:“怎么回事?”
“山崩。”
白理急得要疯,站在高处喊:“大家别往下跑,往山上来啊!喂!你们去哪!”
百姓惊慌失措,根本听不进去话,眼见山崩已经近在眼前,白理忽地福至心灵一般直冲出去,擦着百姓的肩头,逆流而上。
他的身躯逐渐削薄透明,在泥流吞噬众人前,忽地白光四射。
郑庭落只隐隐听到他说:“往西去。”
“往西去,你堂兄在等你。”
一恍惚间,白理已经消失不见,只余了满山松柏郁郁青青。
他终究还是和他的怜生一起,共同长眠在这座美丽的江南小城。
八月初,洪水得到了防治。
陈矣堂赶到南山城时,春弦和傅长时等人早就离开了。
南山城百姓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太守死了无人在意,竟然在江边建了一座雕像。
陈矣堂觉得那雕像眼熟,看了铭文才想起来,这不就是佑京二十二年的罪臣白理吗?
怎么突然给他建雕像?
疯了吗?
路上抓了个人一问才知道,说是七月洪灾时发了山崩,那天白理忽然冤灵现世,化成满山松柏挡了泥流。
如今那松柏林仍在,根本不是百姓在痴人说梦。
百姓走之前还叹道:“我就说白太守是冤死的。”
陈矣堂恍恍惚惚。
这世间真的有鬼?
他定了定心神,又想,自己是天运命定之人,管他是神是鬼,定伤不了他。
向南去便要接近边境了。
傅长时没急着往前走,先带郑庭落去见了大夫,将他的脸治了治。
郑庭落如今的身体同死人还不太一样,也算是有血有肉,不过恢复得慢些。
前夜稍有些降温,他脸上伤口疼了一夜,扰得他睡不着觉。
迷迷糊糊中他抓着傅长时的衣袖说话,傅长时低着头听了许久才听清楚,他说:“我恨你。”
傅长时身形僵了片刻,却依然紧紧地抱着他。
郑庭落觉得难受不舒服,他讨厌傅长时,也想着傅长时。
他从睡梦中醒过来,决然如同发泄一般地同他接吻,咬着他的唇瓣,几乎要咬出血来。
郑庭落手脚不不干净地乱摸,被傅长时摁住。
他这会儿倒是清醒了,冷笑道:“怎么?从前吃得够了,如今腻了是么?”
话音未落,他眼前忽然天旋地转,和傅长时彻底换了地位。
对方一声不吭,只顾堵着他那张说不出好话的嘴。
他渐渐卸了力,呼吸不上来,身躯软软瘫着被人抱住。
后半夜过得支离破碎,郑庭落第二日醒来已到午时,他挣扎着坐起来,抬手打翻了傅长时递来的水。
傅长时没什么脾气,他把杯子和水渍收拾干净,直起身来时,郑庭落冷着脸赤脚踩在地上,踉踉跄跄地朝他走来。
而后拽着他的衣襟,攀着他的背颈,决然又决绝地吻上去。
郑庭落声音细碎而含糊,傅长时却听出了一点点哽咽和委屈。
像一只生气的猫一样,缠着他,问他:“你从前至今,从未说过一句爱我。”
“因为我觉得,爱这个字最是骗人。”
傅长时反客为主地揽着他的腰肢,把郑庭落推倒在桌上,一边吻他一边道:“抱歉,是我之过。”
郑庭落冷冷笑道:“你只会说这个——”
他一把推开傅长时,对情爱一事只字不提,只问:“我们还要走到哪里去?”
白理的西行,又到哪里停止?
郑庭落已经从春弦那听到了白理的往事,但他与白理不同。
白理那时失去了理智,可郑庭落没有。
他清醒地疯痴着。
傅长时安安静静地帮他理好衣襟,淡淡道:“你可还记得你的堂兄?”
白理死前有提到,他的堂兄在等他。
郑庭落记得他确实有一个堂兄远在西疆边境当差,名叫郑常欢。
郑家满门英烈,这位堂兄也是燕国一员大将,在西疆驻守多年,保家卫国。
后来的事,郑庭落也不记得了。
傅长时道:“他以前驻兵之地,是西疆边境一座小城,叫做甘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