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搀扶
北纬五十三度坐标的地点,冬季不过下午三点钟,天早已经黑透。但今日五点半根据计划安排还有一列载满“货物”的火车抵达萨克森豪森。斐迪南走到窗边,居高临下俯瞰着空荡荡的广场。党卫军士兵已经做好准备,医生也将到场检验。这儿一切流程都保持高效。但他现在最关切的已不是犯人们必须为帝国赶制多少产品这件事。他手里拿着一份柏林发来的电报。半分钟后,少校突然转头。
那只天鹅又仰着头,双手环胸坐在椅书桌后,她虽然穿着条纹囚服类的衣裳,却比德皇的公主还要傲气十足。她瞪着他,整个人还带着昨晚未发泄完的攻击性。
“欢迎,小姐。”他叠好电报,微笑说到,“我还以为您今天不会来了呢。”
“来不来的决定权确实在我手上。”思嘉说,“我昨天说的东西够你们消化。我今天也不想回答你的任何关于未来的问题——你不能把我昨天说的内容透露给他。”
斐迪南有些轻蔑地笑,“小姐,他区区一个俘虏,有什么资格聆听这些?您透露给他机密我就得立刻枪毙他。至于您今天不想说,我不勉强您,小姐。昨晚您的录音连同我的报告一起送去了柏林。所以我仅仅想请问一下,小姐,您明天能在四点前抵达吗?”
思嘉想了想,“可以。不过我有条件。关于今天的安排。”
斐迪南盯着她,檐帽下一双蓝眼睛深沉,他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您那么想和苏联俘虏私下相处吗?我再次告诫您,他如果被透露了什么,我必须杀了他。”
他在试探萨沙是不是知道些东西。
思嘉冷笑一声,和他对视,“我要去他身边。我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和他说让他伤心受打击的话。至于我和他相处过程中是不是有其他人监视看着,我不介意。”这么说着已经站起身,笃定费迪南会答应。
“您是不是有带他回去您那边的打算?”斐迪南犀利问。
“这是我的理想。”思嘉坦然,“可你别忘了,现在我甚至连偏离这个时代太多的物资都带不过来。不过你也得知道,他如果死在这,我就再也不来了!”
她回击着斐迪南对萨沙生命的威胁。
萨沙第一次给她包头发的褐色粗布和她一起回归了,也许真有什么渠道。她需要探索发现,她确实想带走萨沙。
斐迪南没有继续这场不愉快的对话。“请——节约时间,我让司机开车送您去医务室。”
又到了该死的在火葬场边上的所谓医务室。思嘉冲进去,看到萨沙披着囚服,扶着窗子勉强站立。
他眼睛明亮,没有再发烧!他的身体恢复得比安妮和廖沙都要好。思嘉眼前一亮,“太好了!萨沙!我扶你走一走!”
说完一下就蹿到了伤员身边,禁不住朝他笑,想搀扶他又怕碰到某处伤口。她向萨沙伸手,恳切地说,“我搭着你的胳膊搀扶你可以吗?”
她依旧完全无视屋子里的盖世太保和医生。好像他们全是空气。
另一头躺着的廖沙笑起来,用俄语说,“她果然中意你爱慕你,萨沙!”
天鹅小姐骄傲地仰头,“没错!萨沙!我追求你,我爱慕你。”她才不羞于承认自己所想呢。
萨沙眨了眨眼,似乎还在习惯这大胆炙热的表白。而思嘉已经亲昵挽起他的手,“你搭在我肩上好不好?”眼睛乌亮亮,她是无所畏惧,她就是蓬勃生机。
萨沙发现自己不可能不被这份美丽的无畏生机吸引。在大脑做出决断前,他的肢体甚至已经依从这姑娘的话了:伸出手臂,轻轻搭在思嘉肩上,试探着环住。让这姑娘搀扶起他,慢慢行走。
思嘉环顾一周,这才有心情看见纳粹医生又搞了什么事:角落里还有一张床,上面躺着的双胞胎,她肯定其胳膊连在了一起。
一口气憋在胸口,她扭头。
萨沙立刻留意到了思嘉的情绪。
“这儿人太多了,碍路。我们出去透口气,没人有意见吧?”思嘉只想扶着着萨沙暂避,为了宣泄情绪,她还颐指气使。“外套呢?伤员不能着凉。这是什么医疗所?你——”她不顾萨沙的制止,指着一个党卫军,“请你去取件外套来怎么样?”
对方一动不动。
这时候斐迪南又出现了,“去取。”
“是长官!”
“我要新的大衣!不要刚被脱下来的!”思嘉继续得寸进尺。
这做主的斐迪南对着下属点了点头。“满足这位小姐的要求。”
思嘉毫无谢意,一心继续架着萨沙旁若无人慢慢走,萨沙极力不把身体重量倾斜在她身上。她则小心翼翼把另一只手搁在苏联人的腰际,护着他,防止他往那个方向摔倒。斐迪南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老费迪南。他有严重腿伤,他是保卫国家的战斗英雄,上次战争中法国人给他留下伤痛。每逢阴雨天父亲甚至下不来那张垂着厚厚帷帐的床。他日常走路用一根普鲁士鹰头拐杖支撑,上下楼梯则需要细致的人搀扶。但母亲从未——他们一直分开居住,哪怕常常一齐出席社交场合,她也只是依礼节把手搁在父亲胳膊上。她说搀扶是仆人的活计。
费迪南之前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作为德国军人,他无畏生死受伤。但这时他不由得想,如果自己也伤了一条腿,是不是也只能接过那根普鲁士鹰拐杖蹒跚而行?谁会小心翼翼搀扶他?他当然可以命令仆从——但谁会仰着头,把手搁在他腰间笔挺军装上,这样温柔脉脉地看他?
门格医生的话打断了斐迪南的遐想,“小姐,您说的人类染色体,到底有多少条?”
思嘉看向他,气不打一处来。她毫不客气地拧起眉毛,“我知道答案。但是医生,我告诉你,你再发表,这不就变成你剽窃了真正发现结果的人的功劳吗?难道你想剽窃吗?嗯?!”
这是对自视甚高者自尊的侮辱。他立刻说,“伟大德意志帝国的医生绝不屑剽窃!”
“所以你要靠你自己,没准将来能得诺贝尔医学奖。我告诉了你正确的方向已经是给你开了历史的作弊视角!你别把宝贵时间和专业知识浪费在那些奇葩的粗陋实验上。”
思嘉边说边指着房间里其他躺着的人。“你把双胞胎缝在一起妄图制造连体婴这蠢事在我看来,堪比你回到很久以前,看到当时的医生鞭打产妇来催生一样愚蠢,看到皇室医生就会给国王放血治疗一样愚昧。”
门格的脸绿了。
“真是惨不忍睹的愚昧!不如给他们拆线吧。”思嘉说,“我告诉你为什么有的双胞胎长相酷似,有的又没那么像。”
“是什么?”门格追问。
“你知道鸡蛋吧?给我拿一篮子熟的!”
门格连忙命令犹太男仆去拿篮鸡蛋。
等鸡蛋真的拿过来,思嘉往屋子里伤员所有人手上塞了一个,看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因为在母亲的子宫里,有的双胞胎一开始就是,一个蛋。有的则是两个。是同卵分裂和异卵分裂的差别。”
门格医生更兴奋了,“两个……双胞胎是可以控制的吗?!”
“当然。何止是双胞胎。只要你发现了那把钥匙,一切的选择都有可能。”
“帝国需要优秀的双胞胎!”门格嚷道,“这会大大地提高雅利安人生育率!”
看他那疯狂的样子,思嘉一阵心烦。这时候她要求的大衣也送来了。她抖开看了看,满意地帮萨沙披在肩头,确认保暖后,搀扶着他慢慢走出了门。
“我想,创造总比杀戮好吧?”她为自己刚刚告诉门格的内容辩解。
夜色降临。人类已进入电气时代,一盏一盏的灯照亮四周,荷枪实弹的德国士兵就在不远处。哨岗,铁丝网和高压线网一应俱全。
“你说得对……”
萨沙凝眸望着前方,声音沉哑。思嘉现在后悔扶他出来了。他搭在她肩上的胳膊变得像花岗岩一样坚硬。因为在距离他们五十米不到的前方,一大队人正挤挤埃埃地往前走去。他们的行李和御寒大衣早就被收走,男女老幼都有,所有人的头发都被剃掉!柏林冬天的寒冷令人不自觉地颤抖。他们满怀希望走向标志牌指示的“淋浴室”。
建在火葬场边上的“淋浴室”。党卫军还在队伍旁不停吆喝,“记住衣服和鞋子的位置!不要拿错!”
萨沙像一尊塑像般僵立。思嘉咬着唇,看看监视他们党卫军的距离,拉了拉他胳膊,踮脚低声说,“肯定有机会,萨沙。请等待。”
萨沙看着那群人,灰蓝瞳孔里怒火渐渐明锐,“我知道……毕竟这里是柏林附近。”
德国国境内的集中营,越狱十死无生。仅有的机会在盟军逼近前夕一举起义吗?而他们此刻眼前这样的悲剧,每天都会发生。
思嘉发誓要一直陪着萨沙。如果没有他,如果没有他作为目标支撑,她觉得自己会在这种环境下疯掉。心头一旦没有爱意,她就要疯了。这不是透过屏幕看纪录片。她想大叫----尤其远远的队伍中有人看到了他们。穿条纹衣的姑娘搀扶着披大衣的伤者。这让人误以为她是护士,在照顾伤病。甚至可能因此松了一口气,心想集中营只是想给他们消毒,再给予医疗看护。
思嘉仰起脸,不让眼泪涌出。
萨沙发现了,轻轻拢住了她,笨拙又温柔地给她擦眼。
这时一直控制不住远远旁观两人的斐迪南却走了过来,“显然你也什么都知道,小姐。这座集中营在历史面前没有秘密可言。但是看看他们,无知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知道是万湖会议的集体决定。”思嘉恶狠狠说到,“你们可千万别以为这些事会被隐瞒,会被遗忘。”
“在您面前没有秘密。历史知道一切都是为了德国,为了伟大雅利安民族的生存空间。”斐迪南回答。“小姐,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他逼近她和萨沙,只盯着她,“聪明的小姐,应该知道为什么我请您明天早点来了吧。”
“我知道。你要带我去见那个人。”
那个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落榜生。那个对外星科技之类兴趣浓厚的人。思嘉知道自己没有可能说动他什么,但她得引起他的浓厚兴趣。
萨沙担忧地望着她。思嘉握紧了他的手腕,牵到脸颊贴了贴。“我会回来。”
斐迪南冷眼看着,“小姐,您一直只穿着这件条纹衣服,我发现您根本不惧寒冷,这是未来的衣服,但看着并不适合您的气质仪态。我给您另外准备一套礼服。”
思嘉本来想一口拒绝,但她又想知道脱了这条纹睡衣能不能按时返回,干脆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