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
萨沙的示警,思嘉相信,记在了心里。但安全回到温暖的卧室后,她望着已经压缩打包好的卫生用品,踌躇了一会,身为女性她知道这是必需品,“我再送一趟,送完就暂缓一个月,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次不出意外地终于出了意外。
思嘉自认谨慎,她兜里装了一支口红大小的超级防狼喷雾,刻意早睡。抵达时,距离十二点仅剩下半个小时。她把这包东西塞给了睡在床上的安妮后本来想躺平等待回归——不到半分钟,一声刺耳哨响,门外响起狗吠声,荷枪实弹士兵的军靴跑步声和更杂乱的许多脚步声。
紧锁的门被粗暴推开,几束白晃晃的光朝着这间囚房胡乱扫射。思嘉心里发凉,连呼吸都屏住,她身边的女孩更是浑身筛糠。
一个穿着黑制服的女看守走了进来,旁边的人拿着收摇手电筒为她照明!看守手持鞭子对准距离她最近的一个女人劈头盖脸狠抽!斥骂道:“你们这群懒惰的猪猡!下贱的女表子!”
女人抱着头,蹲下。
女看守穿着厚底军靴,一脚踹去把那个可怜的单薄妇女踢出门外,“别想偷懒!都给我干活!为了伟大的德国!干活是你们的荣誉!!”
她气势汹汹用鞭子猛抽屋里的所有囚犯,“快点!!”
女人们任何动作稍微慢一点都会挨上鞭子。思嘉惊惧得冷汗直冒,别怕。她告诉自己。万幸她和安妮一起从三层床铺上爬下来后,那个凶恶的女看守已经转身冲去隔壁房舍咆哮。
“跟着我干活。”安妮轻声说,“别直视他们。也别说话。”
思嘉安慰自己只需要熬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她就回到她温暖的床上。她低着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粉三角贴纸伪造徽章,还有头发,她牢牢包好了。只需要在集中营熬半个小时。
她被驱赶着往前走,来到一块空地。前后左右高台上的探照灯已经把这一片劳役营区域照得如同白昼。周围有灰色军装的德国人荷枪实弹,有黑衣的盖世太保牵着躁动的大狼狗,营房里所有的人,男人女人都被驱赶出来。他们拖拽着脚步,在冰冷的空气里瑟瑟发抖。
穿着睡衣的思嘉从未感到过冷。好吧,这衣服都带着她突破时间空间和语言障碍,区区温度算什么?她想发抖是因为,她不争气地害怕了。杀人魔窟沉浸式领受,不怕才怪。
别怕。别怕,最多就半小时。肯定已经渡过三分钟了!
所有人被迅速分组,有的分配了铁铲等工具,还有的分配了推车。思嘉紧跟安妮,她们的活计粗暴而简单:从某个区域背砖头,拉砖头到另一个地方,卸砖头。有会泥瓦匠活计的囚犯在那用砖头建房。
明显纳粹要在这里造更多间苦役营房。他们会关更多的犹太人以及战俘进来。
一个不明原因,或许是发烧了的男囚犯还来不及等搬砖就昏倒在地。穿黑衣的党卫军看守毫不犹豫掏出枪,对准他的脑袋扣动。
男人抽搐了一下。断气。
有两个带着黄色标志穿得有点不一样的人一言不发地将尸体搬走。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一片麻木。
思嘉的脑子一片迟钝。将近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她从未有这样直面血腥屠杀的体验。人,怎么像牲畜一样就这么被杀害?为什么一片沉默?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经典三连问又开始冒出来。我是在做恶梦吗?不然怎么会目睹地狱?不然怎么会像牲畜一样发疯搬砖?
一直养尊处优的她双手非常细腻,没搬两块砖手掌就磨破了。但她忽略了疼痛,连缓口气的想法也没有。因为一个穿着整齐点但也佩戴黄标志的男人就在她身后徘徊,似乎只要她动作慢一点就会把她拖出去揍一顿。她麻痹的脑子慢慢想起来了,德国人会在集中营中选一批人充当管理打手,或者是焚烧死者……这些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以全部杀死的方式更新一遍。
明知会被杀,为什么不反抗?不,我根本没资格,现在我也不敢反抗。
所有人为了免死,都在发疯一般干活。她咬着牙,卷起袖子全力抱上十块砖头,勉强放到了手推车里。数不清多少轮后手推车装得满满,再像骡子一样拉车。
手推车是独轮。
如果说搬砖还能依靠她营养充足健康青春的身体硬抗,保持一辆载重独轮车的平衡就超出了她的能力范畴,思嘉歪歪斜斜,七扭八歪,眼看就要当场倾倒——
一只手稳稳地从侧旁伸出,臂膀为她抵住了倾覆。思嘉惊魂未定,“萨沙!”
苏维埃战士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推着一辆独轮车汇入她身边。萨沙一言不发,飞快伸手从她的车上取砖头垒到自己车里。思嘉借机喘着气,想说谢谢,扭头一眼看见又有个持鞭子到监工走了过来!
“可以了。快走。”萨沙沉声说。“跟着我。”
男人已经把超过一半的砖头都挪到了他车上,可那个不依不饶认为他们在偷懒的犹太监工已经挥着鞭子抽来,萨沙没有躲避,思嘉听到一声响,自己像被抽到了似地跳起来。他们这边的种种举动太引人注目,又引得有一个武装士兵过来,思嘉差点歇斯底里尖叫,萨沙却按着她胳膊,看了她一眼,微微摇头,挡在她面前坦然挨了一重重枪托。
萨沙倒地,身体因疼痛而蜷曲,脑子空白的思嘉下意识朝他扑过去,也挨了一枪托!从未遭受过丝毫暴力的她眼冒金星腿一软跌倒在地----她还在发懵,萨沙像掩护战友一般扑在她身上。思嘉睁着眼,士兵没有停手----不!不!
背上被砸的地方剧痛。可凭什么?害怕在强烈席卷而来的不甘心不服气面前不知不觉渐弱,凭什么要像畜生一样被殴打?反抗刻在了她的潜意识里,此刻蔓长。更有一股对加害方仇恨的怒火油然而生,越烧越旺,吞噬扫荡了理智,拼了吧!!她愤怒!她好好生活了二十多年----为什么要这么被人打?
在殴打的间隙中,萨沙使劲钳住了她的胳膊,用背当防护,自己顺利站起,也拉扯她一道站起,士兵们依旧没停止暴力,萨沙挡着她护着她又挨了几下。思嘉气恨汹涌,眼泪在眼里直转,萨沙!萨沙!
巡视的德国军官斐迪南漠然往那边看了一眼。如果无法站起来干活就不再是劳动力,营区惯例是予以清除。
但那个苏联俘虏终究拽着一个戴粉红标志的恶心同性恋站了起来,一起推车。斐迪南一眼看出,俘虏在特意照顾另外那个人。
肮脏不堪的低劣斯拉夫人。
“吊上去,每人抽十下。”他轻描淡写颁布惩罚。广场边树着三根一人多高的木桩,木桩顶端的铁钩用来吊人。
面对要付诸暴力折磨的士兵,战俘顺从,另一个人却突然发起了疯一样挣扎。斐迪南面无表情,直接从腰际抽出了鲁格佩枪,向那边走去。
深谙集中营生存规则的萨沙,敏锐地率先看到了这一威胁。他伸手,一把扯掉了思嘉的头巾。“她不是这的人!是误抓!”他用德语朝军官大声喊道,“她不该在这!“
集中营里留有满头长发的女性只有女看守和提供特殊服务被挑选出来的女囚犯。这个女人显然有古怪。她的异国容貌非常显眼,气质更是格格不入,而那因怒火中烧嫣红的双颊,精致的脸庞,让费迪南第一时间居然联想起安格尔的古典油画名作《布罗格利公主》。
这真荒诞滑稽。
“你会说德语。”斐迪南又看了一眼长发披肩,存在即突兀的女孩,却对萨沙问话。
萨沙咬了咬牙,“……那个条约签订后,我是苏维埃交换生,在柏林呆了半年。”
“柏林军事学院?”斐迪南平静说,“低贱的斯拉夫人不配进德意志高贵殿堂。”说完他鹰隼般的眼神又落在女人身上。
“布罗格利公主”却在这时候怪笑了起来,她的黑棕眼睛里喷着火,她拖长声音,大声说,“是吗?可是戈培尔不是要和他老婆闹离婚,娶他爱上的捷克人,也就是斯拉夫人女演员?你们的元首当然得全力阻止这事,不然是不是个举世皆知低贱配高贵大笑话?”
斐迪南脸色阴沉。这确实是柏林社交界的一桩大丑闻。
“你们高贵个屁!你们德军是在莫斯科郊外,被一群什么人打得崩溃投降?”她豁出去吼道。
斐迪南被激怒,猛地重扇了她一耳光。思嘉被打得偏过头,回味到血腥味----她嘴唇破裂了。她狂怒!她咬牙!恨不得回归后能第一时间订票飞去某国弄把杀伤性武器揣兜里,再穿过来把这群畜生见一个突突一个——萨沙忽然深深扣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护在怀里,肩膀战栗。这不是什么带有旖旎味道的怀抱,思嘉恍悟萨沙是在生死之际,感谢她。
可能来不及走,要死在这里了。死到临头,思嘉一下子更放开,她彻底不怕了,她知道萨沙感谢她终于当他面印证了她所说战报的准确性。不管怎样,她早就悄悄告诉了他,德国必败。
“把她拖下去,拷问情报来源。”斐迪南示意左右看守。
萨沙还在抱着她竭力守护,又挨了许多下枪托也牢牢护着她。
思嘉看了一眼钟楼时间后主动挣脱他臂弯,往后退,往后退两步,抬起手背狠狠擦了擦唇角的血。
萨沙寡不敌众,死死竭力挡着尽可能多的人。
凶狠的女看守从另一侧逼近。
“可能要永别了,萨沙。”思嘉清晰大声冲他说,“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萨沙。”她往后退。
“如果我们能再见面,我要追求你,萨沙。给我一个机会吧?”她朝着萨沙的方向笑了笑,眼里温柔亮晶晶。
神态自若的布罗格利公主,绽放出恬淡含蓄又优美的笑容。她仿佛一下子走出了油画布,活生生灵动令费迪南震惊。德意志铁血军人家庭培养出的他,从未见识过这样死到临头居然还大胆,明媚表达真挚爱意的姑娘。
他惊讶望着她。
思嘉则望着萨沙。把他的震惊收进眼底。
而凶狠的格雷泽持鞭子逼近,她要把这张漂亮的脸抽得血肉模糊。费迪南没有下达后续指令,其余纳粹看守就像看猫戏耍老鼠一样看戏。反正格雷泽完全能收拾她。
钟楼敲响。
思嘉还在后退,手伸到了兜里。
格雷泽的靴子是厚铁底,她要踩碎这小妖精的脸,让她哀嚎。
钟声响了四下。
格雷泽狞笑着挥起鞭子。
思嘉抬手,面无表情地冲她的眼睛按动喷雾。
格雷泽一声尖叫。
思嘉突然暴起一下揪住了这个身高其实比她矮的年轻德国女人头发,往后一拽,一脚狠命踹在她肚子上把她踹倒在地!
看守们震惊。
她已经彪悍地骑在不可一世的格雷泽身上,轮圆了胳膊恶狠狠左右开弓,“你才是一条下贱的德国畜生!”她愤怒的,歇斯底里的叫声太响亮。
钟声结束。
思嘉消失。地上只有一脸鼻涕眼泪还在狼狈捂着脸哭叫的格雷泽。其他冲过来的看守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斐迪南皱眉。萨沙则痛快大笑。
周围被迫做着苦工的男女也不由自主停了下来。他们目睹了一切,眼睛发直,自听到那声满怀仇恨的响亮辱骂后,麻木的意识仿佛被参进了点什么东西,女魔鬼哭号崩溃了,这甚至能令他们感到久违的快意。
斐迪南眼神更冷,下令终止了今天的劳役。他一抬下巴示意左右押走苏联俘虏,“重点审讯他。告诉所有人,鼓励检举刚刚逃犯的一切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