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无倾无攸
柔川自大剑深渊之上跳下，驳杂的风里夹杂着血的味道。
大剑深渊之下是永恒的黑暗，柔川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这里有两道愤怒的气息，交缠裹挟互不相让。
无倾能在这里逗留这么久，着实不容易。
往好处想，万一他已经死了呢。
大剑深渊能抵达的最低处，一个身影正和黑暗对峙，柔川轻易就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柔川依旧没有想起来她师尊的样貌，但是想来和眼前这个已经长大的无倾不会有太多的差别。
无倾突见了柔川尚有一瞬间的愣怔，再看柔川在这些乱流里行动自如，脸上不受控制的扭曲了一下。
柔川只看了他一眼，便知道他在不停地经历着从白骨到血肉，又从血肉到白骨的变化，只是血肉生得极快，被削去的也极快，两者的速度几乎相差无几，所以他一直保持着完整的身形，但实际上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的血肉生长与消散的痛苦。
实在是能忍。
“徒儿……”似乎是因为肉身的迅速生长与消亡，他的声音竟也有些断断续续。
柔川面无表情：“你谁？”
无倾哽住，他着实没料到柔川再见他现在的样子之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的，好歹也该喊他声师尊才是。
“我是……”
柔川打断他：“擅入大剑深渊，便将命留下罢。”
无倾皱起眉头，不应该啊，从前几次的相处来说，柔川对他不应该是这个态度才对。
难道是因为他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她不认识了？但是她乃是仙君，难道不会观气吗？
“逆徒，见了为师还不跪下！”
柔川一直盯着无倾，现在算是彻底确认她的确不记得引她入青陵山那人长什么模样了。
“我师尊叫什么？”柔川道。
无倾略微顿住，是了，当时他可没告诉柔川他的名字和法号，因为一开始柔川并没有知道的必要。
无倾拿出一枚珠子来，想要引起留在柔川身上印记的感应，却突然发现他感应不到了，明明柔川就在他眼前，但是却没有了丝毫的感应。
“你是谁？”他觉得也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柔川道：“青陵山众生殿，柔川。”
无倾明白过来，她在阐述他们的立场，他们已经从那段短暂的师徒情谊里转变成了守卫者与入侵者的关系。
“灵攸仙君座下弟子，太倾。”
柔川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这名字起得也太随意了些，竟似不怕被灵渊天宫发觉一样，不过就现实情况来说，好像的确是不怕的。
然后才想起来，上一任灵渊天宫掌门的法号是灵曜，可见与这位灵攸算是师兄妹或师姐弟的关系，至于无倾，与太蘅长老他们应该是同辈的弟子。
所以无攸其实是他的师尊，而如今他们却以兄妹相称，也不知无攸知不知道从前的事，不知道也就罢了，若是知道，啧，也不知她作何感想。
太倾？柔川想了想，好像并没有在众生殿里的玉柱上见过这两个字，连灵攸也没有。
可是那天，无倾明明是在的。
难道并没有被她封进裂缝之中去吗？
无倾幽幽道：“所以柔川仙君是来阻拦我的？”
柔川破天荒的从他这话里听出几分怨怪来，不由气笑了：“不然你还以为我是来助你的不成？”
“为什么不呢？”无倾道，“你难道不曾有所猜测吗？在黑暗之后，会是更广阔的天地，那才是真正的天地。”
司天也说过相似的话，她说天太低地太窄，和无倾的话倒似不谋而合。
柔川淡淡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无倾笑得有些狰狞：“我筹谋数百年，终于换来了灭世天劫那一天，若非你那多余的一剑，如今我们已经生活在崭新的天地之内，我又何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柔川心道果然那一场灭世天劫并不是偶然，她心头一紧，问道：“那你为何还要在那个时候带我上青陵山？”
无倾盯着面前的白骨，嘲讽道：“看来他们都没有告诉你。”
“因为你是天生的剑心，生来便是要握剑的。”无倾幽幽道。
柔川第一次知道这件事，她当初虽也奇怪自己为何会一剑夺了举世之剑道，只是后来根本没有勇气再去求证。
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道：“你离开这里罢，如何？”
无倾脸色沉下来，“你是在放我一条生路？”
柔川与他对向而立，中间隔着那根莹莹白骨，从她来到之后，黑暗里徒然恢复了寂静，连一直在绞杀无倾的风都缓了下来。
“好啊。”无倾轻飘飘地道，“我们一起离开，去往更广阔的天空。”
无倾朝着白骨伸出手，又像是在朝柔川伸出手。
他的手穿过柔川的胸膛，抓出了那颗跳动的心。
柔川怔怔地立着，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定定地看着无倾将她的心收起，然后抓起白骨朝着大剑深渊之上冲去。
骤失白骨的深渊顷刻间大怒，风声呼啸，两岸颤动，渊底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移动，紧接着一道如风怒吼一般的声音响彻整座青陵山。
大剑深渊之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头颅，似蛇非蛇，似龙非龙。
赤金竖瞳满含怒意，浑身漆黑鳞片散发着不详的幽光，它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声怒吼。
所有人都在它的威压之下匍匐颤抖，连大地也不例外。
它在找它所守护的东西，但是白骨好像彻底消失了一样，它连气味也追寻不到，抓狂的巨兽搅得青陵山一片狼藉，死伤无数。
柔川像是被定住一样停滞在原地，好似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拿走了她的心。
为什么？
因为是天生剑心吗？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是别有用心，他并不是真心带她来到青陵山修道，只是因为她有一颗剑心，所以才从那座破庙里带走了她。
那似蛇似龙的巨大黑兽找寻不到白骨的踪迹，又不敢轻易离开大剑深渊，深渊之下的裂缝从前靠着白骨镇压，眼下它只能用身体阻挡，一旦它离开此地，黑暗会立刻占据这个世界。
它又回到渊底，停在了柔川对面，风声呜咽：“你必须把那根白骨找回来。”
柔川却道：“它还在。”
巨兽不解，以为柔川有意推脱，风声又起：“你别忘了……”
“我记得。”柔川抚上空无一物的胸口，“我都记得。”
大剑深渊之下，这只不知名的巨兽在这里守了无数年，守着这道比十一年前那场灭世天劫更早出现的裂缝。
大地早就裂开了。
白骨镇压了裂缝，而他便一直守着白骨，护佑它不受侵扰。
柔川飞身往上而去，她感觉不到怒意，反而有一种原来如此之感。
她心心念念了十一年的师尊，原来也不过是看上了她的一颗心而已。
可是为是什么在十一年前，他不直接取走她的心，而要带着她上青陵山呢？
柔川回到了大剑深渊之上，青陵山早已面目全非，巨兽的动作引得青陵山脉移动，山体塌陷，宫殿坍倒，所有人都陷入了慌乱之中。
柔川却很容易就找到了无倾和无攸。
无倾将她的心放进了无攸的身体里，那根白骨立在她身体之上十寸处，浓烈的灵气将无攸整个包裹住，玄焰金猊和赤焰金猊的两根兽骨在她一左一右，正各自散发着黑色与红色的火焰，煅烧着无攸的身体，也在一点点融进去。
她的心上包裹这一层异样的光亮，好像那只叫做困厄的妖兽的内丹。
无倾在为无攸锻体。
但是，池清池都能凭仙草仙丹就为玉渊回打造出一个全新的身躯来，无倾若要为无攸炼体何必这么麻烦。
而且无攸原本不就有自己的身体吗？为什么又要重新锻造一次？
无攸朝着柔川所在看了过来。
其实她们之间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还隔着无倾的法阵，原本是看不见的。
但是柔川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柔川。
她眼里是一种很淡然的无奈，还有些歉意。
算起来，柔川算是她的徒孙，本来该受她庇佑，承她法脉，可惜她们遇到了无倾。
她的徒弟要用她徒孙的命来改她的命。
她阻止不了，也反抗不了，甚至因为他将自己的命运与她连在了一起，于是她连死都做不到。
柔川的心一点点融进她的胸膛，困厄的妖丹之力挡住了剑心易主而带来的反抗，她没有受到任何来自剑心的反噬。
浓郁的灵气涌进她的躯体，以两侧妖骨为基，为她凝出一副新的骨血。
原本的血肉散去，新的血肉正在成形。
她知道玉渊回塑体的事，她原本在用的身体就是用同样的方法得来的。
但是她的灵魂太弱了。
连身体也跟着一起变得虚弱，用不了多久，她的躯体就会和灵魂一起消散。
她等这一天很久了。
可是无倾不愿放弃，执拗地想要她回到这个世上，甚至不惜叛出师门，成了堕仙。
十一年前，她再次睁开眼睛的瞬间，根本不敢相信已经发生的一切。
无倾的堕落，世人的劫难，都叫她无所适从。
而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夺取灵渊天宫镇守的灵骨和他徒弟的剑心，强行为她塑骨生肉，置天下人于不顾。
若她还有一分力，合该亲手杀了他，清理门户。
但是她已无能为力，她最后一丝活气，都是偷了玉渊回的气运才留住的，也是无倾将自己的命分了她一半才保住的。
柔川看着她闭上眼睛，眼角似有泪珠划过。
她都知道。
柔川没有阻止无倾的行动，他看起来疯狂又理智，一心一意地扑在无攸身上，根本不担心可能来自身后的攻击。
可是无攸的眼睛没有再睁开。
无倾失败了。
无攸的躯体如灰烬一般散去，灵魂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环绕在无倾周围。
无倾瞪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地上无攸躺过的地方，没有任何反应。
一把剑从身后穿过，柔川低下头，看见那穿过了她的胸膛，露出了颤抖的带着血珠的剑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