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心中有愧
柔川牵着云心飞到玉渊回面前,带上他和地上昏着的少年朝破庙的方向折返回去。
路过那片湖泊时,天光将明未明,湖面微漾,已不是那个困住她的真玄镜。
柔川掌心朝向湖面,湖面上激起阵阵涟漪,破碎的真玄镜一片片飞到柔川手掌之前,一点点汇聚成原本的样子,湖面涟漪平复,真玄镜已然成形,唯有左下角缺了一块,镜面上便还都是裂痕,并没有完全合在一起。
柔川看了云心一眼,云心一抖,下意识地张开了嘴,最后一片碎片便从她口中飞出,飞快地与那块残缺不全的镜子合在一处。
真玄镜上流光划过,便恢复如初。
柔川将真玄镜丢给玉渊回,道:“是个不错的法宝,给你了。”
玉渊回觉得不太妥当:“师尊,这不是三司台的吗?”
柔川理直气壮:“三司台的已经碎了,现在这个是我的。”
玉渊回这才含笑收下了。
云心在一旁伸着脖子看,想说话又不敢说,想抢又不敢抢,很是担忧地看着玉渊回手里那面镜子。
最后一脸愤慨地看着柔川,又恶狠狠地瞪了玉渊回一眼,道:“你会后悔的,他们男的没一个好东西,等他将你吃干抹净,等待你的,就只有毁灭。”
柔川和玉渊回两脸疑惑地看着云心,柔川想,她大概知道这个云心为什么时而正常时而癫狂了。
必然是被某个男的伤过心,说不得就是那个什么终乡神地的苍灵仙君。
可见仙人也罢妖兽也好,都不要把自己的感情太多的放在别人身上,否则最后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还活着。”柔川道,“镜妖没死,只是十分虚弱。”
云心哼哼两声,“告诉我做什么,我又不关心。”
柔川觉得这个叫做云心的饕餮十分有趣,时而正常,时而癫狂,嘴上说着不关心,实际上逃跑的时候还记得把镜妖藏在肚子里,便是刚才被揍的时候,也没让镜妖再次受伤。
“我可讨厌她了。”云心一边说一边去瞟真玄镜,“吃个人还管三管四的,死了正好。”
可惜真玄镜已经无法在给她任何回应,如柔川所说,镜妖太虚弱了,毕竟真身碎过一次,哪怕被柔川复原,也不会那么快就恢复。
柔川一挥袖子将那条黑蟒的尸首收了,又带着一群伤痕累累的家伙回到那座小庙里。
他们这一行人里,除了柔川就没有一个是完好的,包括大仙鹤和小白泽。
柔川接了小白泽抱着,又给玉渊回和那个少年疗伤,大仙鹤蹭在金光里,闭目养神。
云心嫌弃地在小庙里转了转,道:“仙尊方才连地都不肯落,这会子倒是不嫌这破庙满是灰尘了。”
柔川仍跪坐在一开始的位置上,曾经她日日夜夜地跪在一尊神像之前,求来了师尊。
云心见柔川不理她,又挨过去跪在她旁边,无话找话道:“仙尊不是好奇我的事吗?眼下怎么不问了。”
柔川侧头看她,道:“伤心之事,不说也罢。”
云心僵住,原来这是伤心事。
云心低低道:“那便请仙尊给我说说这百年的事罢。”
柔川道:“我来这世上不过二十七载,说不了百年事。”
“二十七?”云心震惊,“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二十七岁便修成仙君,便是苍灵……便是他也用了近百年的时间才修成仙君。”
柔川又道:“我十六成仙。”
云心这回不再震惊了,而是神色肃穆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柔川不答反而问道:“你是如何离开湖山的?”
“湖山倒了。”云心道,“一开始我以为是他终于来救我了,可是我在湖山之下的暗河里等了很久,他都没有来,于是我便顺着暗河一路流走,一点点朝北移去。”
云心反应过来:“所以湖山倒塌事出有因?”
“十年前,有一场灭世的天劫。”柔川在告诉云心,也在和这尊不知名的神仙诉说,“天地动荡,山河破碎,世间生灵尽皆临难。”
“你抬头看。”柔川道。
云心往这座小庙顶上的缝隙之间看出去,看到了那把巨大的金剑,“那是什么?”
“大方剑。”柔川道,“那时候天上裂开了一道口子,遮天蔽日的黑气涌了进来,不断吞噬生灵,无数仙人以身殉道,灵魂缝补天空,仙骨镇压深渊,还世人以太平。”
云心有些无措:“他……也是这样死的?”
柔川没再回答,她便知道,苍灵为天下献身了。
“凭什么?!”云心再次崩溃,却没有怒吼,只剩下满脸泪水,“凭什么?他以这样的方式死了,我便不能再追究他欺骗我的事了吗?他是心怀天下的仙君,而我是为祸世间的妖兽是吗?可是凭什么?明明受到欺骗的是我。”
“你仍旧可以责怪。”柔川道,“他救天下便受后世称颂,他欺骗你也该受到谴责。”
云心摇头:“没有人会相信这样一位仙君会去欺骗一只饕餮,他们只会说他为天下世人甘愿蛰伏,他们只会歌颂他的功德,谁会在意一只饕餮的情仇。”
云心良久的沉默了,她的仇人和爱人都已经死去,她积压百年的情绪没有了寄托,她想要的答案也无从问起。
她被彻底地抛弃了。
她再一次看见了日月,却永远的失去了陪她看见光明的人。
“我偷吃了他的仙丹。”云心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旁边这位仙君在听也罢,不听也罢,亦或是说给这尊残破的神像也好。
“然后便化形了。”
“他没有责怪我,也没有杀了我,而是耐心地教会我很多事,什么是星辰,什么是月亮,草木何时绿,花朵何时开,极北冰天雪地,极南烈焰长燃,他带我走过万里河山,看遍世间万景。”
“他教会我何为爱,爱花爱草,爱世人爱自己,和爱他。”
“我以为我们会这样一直相爱下去,他是仙君,我是饕餮,我们都拥有很长很长的生命,我们有足够长的时间相守。”
“可是他欺骗了我。”
“我吃下了忶忶,他说我是个好孩子,那时候他的脸上还带着笑,但是下一瞬间,我就被封在了真玄镜里,这一封便是一百三十七年。”
“他说他会来接我的。”
“他说我在镜中百年,便可以极大的削弱忶忶,到时候他便来接我出去,然后告诉世人,我是吃掉忶忶的功臣,再然后便不会有谁能阻止我和他在一起了。”
“他食言了。”
“我在黑暗中等了他一百年,一开始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数,后来是一天一月一年,都没有等来他。”
“我恨他。”
“也恨我自己,人是最不可信的东西,可我偏偏信了他,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我为此吃了上百年的苦头。可这不该是我要承受的,我又没有为祸世人,为什么要被封印?我不服也不甘心。”
云心大哭,“可是他死了,他以那样大义的方式死去,我的仇与怨该去找谁?”
云心缩成一团卧倒在柔川旁边,像只受伤的小兽一样。
柔川揉了揉小白泽的耳朵,轻声道:“听见了吗?要引以为戒。”
小白泽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睛,委屈又懵懂。
柔川看不见云心的眼泪,但是却清楚地知道她在哭,云心道:“有人记得他吗?除了我。”
“众生殿刻着他的名字,千年万年,永远有人记得。”
云心自己骂自己:“真没出息。”
“仙尊。”云心道,“你爱你的徒弟吗?”
柔川莫名:“什么?”
“你看他的眼神,和当初他看我时一模一样,我爱他,以为他也爱我。”云心道,“可是他并不爱我。”
云心缩得更小,声音也更低:“他那不是爱,而是愧疚。”
“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他的蓄谋,而我自顾自地沉湎其中,刻意地忽略了那些细节。”
“我在自欺欺人,而他绝口不言,我想总有一天他会爱上我的,但是很可惜,我没有等到。”
“我想过很多种和他重逢时的场景,到时候我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就像你揍我那样,然后绝情的说我不爱他了,他就会痛苦,就会悔不当初,可惜我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死了也好,这样我就不会在他面前失态,他才不会痛苦呢,他只会再一次把我封印起来而已,死了……也好。”
云心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仙尊对自己的徒弟,也是心中有愧吗?”
柔川想,是啊,愧疚。
但是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愧疚始终只能是愧疚,在可以让步的事情上尽量让步,在能努力的事情上尽量努力。
高大的神像俯视着地上的人,没有丝毫的触动,柔川已经记不清自己曾经日夜守着的那尊神像了。
她只记得自己守了很久,照顾她的老婆婆死去后,她就一直跪在神像之前,那时候她想,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那么就请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看看她。
然后师尊便来了。
她没有等来神明,却等来了如神明一样的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