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出租车在失修已久的路面上颠簸着,艰难地驶过一片老旧的城区。
街道两旁愈显荒凉,半响,师傅将车停路边,“小姑娘,前面地铁站在施工,开不进去了,你从这个口子往里走两百米就能到。”
穆语探头,往师傅手指的方向伸了伸脖子,一面接过他递来的票据,“师傅,这么偏的地方在修几号线啊?”
“十九号线啊!咱a市地方大,偏偏人多房价贵,现在的小年轻也是真不容易。”他回头看了穆语一眼,努嘴摇头连声抱怨,“哎,到处拆得乱七八糟。”
穆语冲他笑笑,点头不置可否,“谢谢师傅!”
她下了车,垂眸再次确认手机导航的位置后,穿过前方坑洼的窄路,进入司机师傅指引的那个小口。
此处原本应是一条开阔的马路,但由于施工需要,眼下两旁皆被深蓝色的围挡高高拦起,只余一条供行人与非机动车通过的巷子。围挡内不时传来施工机械隆隆的噪音,尘土飞扬,将远处烫金色的夕阳染的雾蒙蒙的。
穆语掩鼻一路小跑,却没想穿过巷子,眼前又是一番别样的景象。
道路前方,一排三五层高的居民楼,将落日的余晖拦腰斩断,拆迁后尚未清理的废墟,在暮色下显得死气沉沉。斑驳的墙皮成块掉落在路边,露出猩红色受潮的砖墙,太阳毫不吝啬地给残破的楼顶镶上条金边,穆语穿梭其间,竟颇感魔幻。
不一会儿,她在一扇锈得看不出颜色的单元门前站定,咬唇艰难地辨别墙上号码牌的数字,防盗锁像是坏了许久,轻轻一推,门便“吱呀呀”地打开了,女孩家就位于这栋楼的一层。
楼内光线阴暗,昏黄没有一丝温度的声控灯闪烁着亮起,发霉的腥臭味扑鼻而来。
穆语不必注意门房号,就一眼确认了女孩家所在的位置——不远处某户房间的门外,被人用红油漆大写着“凶手”、“杀人犯”这些刺目的字样。
她轻叹一声,上前敲了敲门,又伏在旁边仔细分辨屋里的动静,“吴佳,你在里面吗?我是之前联系你的记者穆语,能给我开门吗?”说着,她又敲了敲门,仍是无人回应。
“现在门口只有我一个人,我是来帮你的,请你相信我。”穆语听见屋里传出碗碟碰撞的声音,再接再厉到。
“骗子。”门内传来的女声充满戒备,“你答应过,不把地址告诉别人的。”
穆语闻声却是如释重负,上前一步连声解释,“对不起,都怪我没能按时赶来。上午那个人是我最信任的工作伙伴,我有事先在网站给你留言,但你一直没有回复我。吴佳,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可以让我进去吗?我们真的很想帮你!”
屋里的女孩沉默片刻,将门打开一条窄缝,不满道:“你小声点行不行?”
穆语忙掩唇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侧身半是硬挤进去,吴佳转身关门,拉上保险链后又多上了一把大锁。
屋内点着瓦数不高的白织灯,进屋就是间促狭的厨房,穆语这才注意到,厨房有扇正对门外走道的内窗,现在却被人用一块木板从里面钉了起来,吴佳像是注意到她的视线,“前两天有人来闹事,我怕他们打破玻璃,自己从里面钉死的。”
穆语点头掏出相机,一边征求吴佳的同意,“请问我能拍照吗?未经你的允许,是不会用到节目中的。”
吴佳探究地盯着她片刻,点头应允。
眼前的女孩身材瘦高,面容清秀,嘴唇紧绷成一条倔强的弧,正警觉地看着自己。她校服的袖口被洗得有些发白,但却清爽干净,手不安地在身前交握着,像只受惊的小鹿。
她不发一言地带穆语进了里屋,屋内只简单摆放着两张木床,书桌紧靠在两床之间,显得相当拥挤,靠近阳台的床上还躺着一个苍白的女人。
“妈,这是电视台的记者,为爸的事来的。”她用方言跟里面的女人解释,女人闻声撑住床沿艰难起身,想谢谢穆语。
穆语连忙摆手,上前两步扶住她,“阿姨,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我妈肺癌,家里没钱,被医院劝回来的。”吴佳说着,将事先准备好的证书文件拿出来递给穆语。
穆语接过资料翻了翻,资格证书是去年续期的,仍在有效期内,还有几张职业竞赛的奖状和一些一零年后的用工证明。
“我爸干这行干了一辈子,他总说自己没本事,只会这个,但做好了也饿不着我们。”吴佳扯着嘴角在床边坐下,声音有些哽咽,“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能帮我们跟医院说说吗?就看一眼也好……”
角落里吴佳的母亲无声地抹着眼泪,穆语见状为难地抚上她的背脊,“医院那边还有很多记者,你父亲又在重症病房,探视的话恐怕有些难度,不过我们可以尝试和医院交涉一下。”
穆语心知此时所有的安慰不过徒劳,刚满十七岁的女孩,如何承受那么多同龄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她只想也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穆语打定主意,将资料理好小心地放进包里,“我马上就带这些材料去台里鉴定,如果可以的话,我们直播的时候希望能和你连线。”
“我不同意。”女孩态度坚决。
穆语重重呼出一口气,不知如何开口才能保全女孩摇摇欲坠的自尊,“吴佳,你的声音很重要。你父亲的用工单位,分明掌握替他们正名的材料,却拒绝提供,为了挡住舆论的炮火,一个莫须有的第三方就这么凭空出现,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无法逃避事故责任,所以选择用一种投机取巧的方式,去规避大部分的责任,这是不公平的。”
“可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片刻静默后,穆语启唇沉沉开口,“其实在联系你之后,我用一些手段,也陆续联系到了你父亲两位已故同事的家属。”
女孩闻言眼神闪烁,逃也似的望向别处。
“我很好奇,是什么让受害者放弃据理力争的机会,要求匿名公开材料。于是我假装自己是开发商,只简单几句话,就拿到了其他两家收受封口费的证据。我想你们家,应该也收到了一笔不菲的‘补偿’吧?”
女孩听到这里掩唇啜泣,肩膀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我不是当事人,没有评价任何人的资格,但你们是受害者,你们理应得到补偿!而那些混蛋,为了逃避对其他家庭的责任,引导舆论不仅攻击他们,更猛烈地攻向你们!你父亲还在昏迷,没有人可以还原当晚施工现场的状况,工人或许真的负有责任,但绝不会是大部分的责任!”
独自紧攥聊天记录的每一天,穆语的心都仿佛在漩涡里挣扎,她本可以直接公开那些证据,但更希望他们愿意亲口告诉她。
否则,就当从未找到过吧。
无力感又从很深处的心底冒出头来,穆语想,但那样的话,也就有一个真相,是从她的沉默开始消亡。
“如果我们被报复怎么办?我只想我爸活着,我想读书、工作,赚钱治好我妈的病,你告诉我这样很自私吗!”
穆语摇头,眼睛里盛着恳切的水光,“如果分包商逃避了接下来的调查,官方一旦将事件简单认定为工人的过失,那么真相会被永远掩盖。没有人知道不合规定的大楼是如何建成,没有人知道建成后是谁准许它经营,也没有人知道,有多少栋同样的大楼正像定/时炸弹一样存在我们之间。你的家庭,就是舆论的靶心,我只想让你明白,你的声音很重要。”
局促的房间里,不时传来女人隐忍地呜咽,卫生间滴答的水声,也没能将屋内几人焦灼的心给降降温。
穆语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将相机收好,“我还是会想办法公开你父亲的材料,以匿名的形式。如果改变主意,你知道怎么联系我。”说完,她又回头瞧了眼角落里苍白的女人,转身向门口走去。
吴佳低垂着单薄的脖颈,一言不发地打开门上的锁,待她离开后,她还会再次一把一把地将它们锁起。
穆语这么想着,抬脚便听见单元门前传来阵阵嘈杂的人声。
一队人马吵吵嚷嚷地往她们的方向冲撞过来,带头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男人笑道:“哟!来的早不如来的巧!”
吴佳瑟瑟发抖僵在原地,嘴里喃喃念着,“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穆语见状一把将她塞回门内,砰的落上锁,转身迅速打开手机的摄像功能,将镜头对准面前来势汹汹的众人。
佩戴白色孝带的中年女人毫不客气,向前上手就狠狠搡了穆语两把,“你谁啊!你谁啊!拍什么拍!”她的嗓音在走道的回响下愈显尖利。
“我是电视台新闻中心的记者,你们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告诉我。”穆语被搡地向后踉跄,一边腾出手来掏出证件,“没有必要用这种过激的方式……”
当前的中年女人发出一声哀嚎,“我男人都死了!死了!他们是杀人犯!不赔钱我跟他们没完!”
穆语提高音量,“我了解,您是想要赔偿,但是这家人赔偿多少,需要法院说了才算,您现在应该去您丈夫的雇佣单位,请他们联系保险公司进行理赔,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帮你们联系。”
“说什么没用的!”
“凭什么杀人犯活着!”
“我儿子还那么年轻!”
“后半辈子全完了!”
“赔钱!”
“偿命!”
“请你们回去吧!”穆语的劝告淹没在众人悲愤的叫喊声中,边上几个上年纪的男子,探身越过穆语,用力捶打着她身后女孩家的大门,其他人见状纷纷涌了上来,将臭鸡蛋和碎石头砸向那扇被吴佳用木板封住的窗户。
“你们也为人父母,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孩子!”穆语顾不上手机镜头,坚持扬声阻拦,“你们现在的行为是违法的!请你们回去吧!”
就在这时,门从里面被人打开。
穆语惊讶地回头,见女孩大半张脸已被泪水打湿得不成样子,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她大力往后拖去,女孩则是上前一步,倔强地仰起脸,冲着众人高喊道:“不是我爸爸的错,活着有什么错!”
电光火石之间,狭长的走道内有一瞬沉寂,紧接着,众人一窝蜂地向吴佳和穆语包围过来,鸡蛋和面粉直往俩人脸上招呼。穆语一手紧握手机,一手半抱住试图上前还手的吴佳,不知被谁扯住了头发,连颈边也传来抓伤般的刺痛。
走道内的动静,引得楼内邻居纷纷开门探视,却无人上前阻止。
穆语索性放弃拍摄,埋首将吴佳死死护在身下,就在她正要感到绝望的那刻,有人奋力拨开闹事者,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入怀中。
她的眼睛被臭鸡蛋糊住,不辨来者,只伸手胡乱抹了把,就眯眼瞥见胸前一只雪白的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