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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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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又下雪了,这应该是额济纳的最后一场雪。乌嘎和白雪紧挨着,他们的孩子会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公马。

    天还未亮,我却无法入睡。除了母亲的书,她还有许多的东西没有带走。瓶瓶罐罐的药整整齐齐的装在箱子里,我打算重新整理一下。

    轻手轻脚地一瓶瓶拿出,却发现这个箱子的规格有些奇怪。

    平时用的箱子大约有两个手掌那么高,而这个整整多出一倍。把药瓶子放到桌上,我抱着那个箱子上下观察。晃荡着晃荡着就听到箱子发出“咔咔”的声响。

    手指沿着箱边慢慢移动,我的耳朵紧紧地贴紧带着花纹的外壁,动动手指,我听见里面有空洞的回音,这箱子应该是有夹层。

    不出所料,就在我无意识的拨弄中,“咔嗒”箱子开了,侧边的木雕向上展开,里面放着一枚钥匙。母亲是个谨慎的人,这东西在这里比然有缘故。

    我开始思考母亲为什么会把钥匙放在这里,锁的又是什么?

    “小其?”摩挲着那把钥匙听见阿牙叫我。

    “做什么?”我收起那把钥匙回头看他。半眯着眼睛的阿牙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看了看身下的床铺一个机灵就摔到地上。

    穿着里衣顶着乱蓬蓬的头发,阿牙眼神空洞的注视着我。“你怎么了?快点从地上起来。”

    往日我这样说,他早就动作了,今天他却是呆呆的好像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阿牙的状态不对,我过去蹲下拍拍他的脸说:“阿牙、阿牙?你怎么了?”

    他只是睁着眼,不说话也不动弹。

    我这才意识到阿牙的状态不对,他半靠在我的怀里,我冲着外面喊:“来人!快点!”

    这时候的外面大约没有人起夜,因为我是一个人住,所以本来伺候的人就少。又害怕出现像上次老阿妈下药一样的事,所以连个守夜的人也没安排。

    没办法,我把阿牙的胳膊搭到肩膀上,拖着他去了床上,然后就要出去找人。可惜还没走两步就被阿牙的叫声吸引了注意。

    他抱着自己的脑袋直说头疼,我没办法只能先去安抚他。“阿牙?”他先是低着头,半响他斜睨着眼睛,那神情好像从地狱来的恶鬼。

    “你怎么了?快来人!”我的手被他捏的生疼,用了些力气才甩开。我跑到宝音的蒙古包,他的妻子正在喂羊,“小主人,您怎么来了?”

    没心情和他们招呼,我飞快地说:“快叫宝音出来,我找他有事!”她慌不迭的把刚清醒的宝音叫出来。

    “快跟我来。”

    进了大帐阿牙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心脏一坠,我无意识地抓住胸口的那条链子。

    “额尔德恩人这是怎么了?”宝音手足无措的看着我,我指着外面说:“去找巫医来!要快!”

    宝音的马声渐渐远去,上工的奴仆也开始三五的出现,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其其格发现了坐在地上的我。

    “老阿妈!小主人出事了!”我看着她慌乱地想要扶起我,又焦急的张望着老阿妈的身影。我咳嗽了一声,示意她走开。

    “小主人……”

    “我没事,你去打盆热水来。”打发走了其其格,老阿妈被宝音的妻子扶着,她深深浅浅的走着,我赶忙过去扶着她。

    粗糙干燥的手握着我的手,她用皱纹满布但眼神精明的双眼看着我道:“没事的,长生天会保佑阿牙让他健康。小主人你跟我来。”老阿妈的房里有股很奇怪的味道,酸涩微苦,但是让我平静。

    “给,带给阿牙,他会安然无恙。”

    从老阿妈的手里拿起那个小红锦袋的一瞬间,我的焦虑不安竟然神奇的如同游鱼归家一样,变得安稳舒适。

    “这是什么?”我抚摸着锦袋上的植物花纹。

    “小主人。”老阿妈坐在床上对我说话,阿牙还在等我。明明是急迫万分的时刻,可我总觉得我要留下来。

    于是我坐在一张小木凳上听着她缓慢的故事:

    老阿妈是乌日更家的仆人,更是乌日更家的恩人。她十几岁的时候遇到了年幼的父亲。她救下了因为在河边玩闹磕了脑袋的乌日更苏德。一伺候就是五十年,除了做饭哄孩子老阿妈什么都不会。

    就像千千万万的蒙古女人一样,她们世世代代的围着丈夫、孩子还有牛羊转。

    她陪了我将近二十年,我没有见过自己的祖母,老阿妈就是我的祖母。

    我俯下/身子把头放到她的大腿上,就像小时候,等她用粗糙的手指梳拢我的头发。我听着她的声音,眼泪流到了她的膝头。

    “不要哭小主人,不要哭。”温暖的大手摸着我的脖颈。她继续说:“你不会留在草原的,对不对?楚夫人说你不是草原最壮的狼,却会是飞得最高最远的雄鹰。老阿妈多想看到那一天啊……”

    不过几句话,她就气喘吁吁,老阿妈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了许多,有母亲、有父亲还有其他的人。最后她挣扎着下床,取出来一个白玉盒子,我一眼就看出那不是属于蒙古的东西。

    果然,她说:“这是你阿妈留给你的,要拿好,她说若是将来有一日/你们父子反目,这里面的东西能保你一命。”

    我又靠在她的肩头,轻声说话,其实我听不到我的声音,因为泪水堵住我的嗓子,我说:“老阿妈,我带你去中原,你跟不跟我走?”

    老阿妈没有回答我,她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起先我以为她是睡着了,我轻轻地叫着她:“老阿妈?老阿妈?”

    我爬起身去看她,她的神情平静而祥和。

    她死了,她再不会睁开眼睛慈爱的叫着我,也不会为我做衣服讲故事。

    这个蒙古女人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乌日更的家族。乌日更苏德是她的主人,楚夫人是她的主人,到了安享晚年的岁数,我又出生了。

    七十载的人间岁月,她只为自己活了最初的十几年。

    送葬老阿妈的那天阿牙醒来了,他躺在床上,其其格伺候我穿上了送葬的衣服。

    “我这是在哪里?”阿牙哑着声音,拍着脑袋问我。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回复他说:“这是我的营地,你怎么病了一场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听见我这么说他蹭的坐起身子,眼神流转打量着大帐内的每一寸地方。

    “你好好休息吧,我下午就回来了。”

    营地里蒙古包的天窗都被黑布盖着,我的大帐门前横放了一根木杆。埋葬老阿妈的地方在营地北面的坡上,从那里可以看到我营地的全貌。

    孟和家的老奶奶摘下了两支耳坠,这是老人的尊重;我也摘下了自己左耳的耳环,这是小辈的悼念。浩浩荡荡的人群都是受过老阿妈恩惠的蒙古人,他们或是年幼或是年长,都无一例外的解开胸前的扣子。

    大家互不问候,也不招呼,这是祈求老阿妈能够没有留恋去到‘德娃珍’,那个没有灰尘充满幸福的地方。父亲派来了二十位喇嘛为老阿妈念经。

    入殓的时候尸体不能从门前经过,她的身体被放到胡杨林外,我们向西而行沿着河流而行,最后到山坡上,老阿妈的石棺早早地放在那里。

    勒勒车上拉着牛羊贡品,一路上只有脚步车马声。我跟在喇嘛的身后,看着前方灵车里的老阿妈,她双手平放于腹前,脸部被洁白的哈达蒙着。

    我将她为我做的第一件小衣服、还有一枚铜钱放到她脚下的口袋里,希望我的一部分灵魂可以陪着这位老人,让她安心。

    草地还未全绿,绿草刚刚冒头。老阿妈被放到那冰冷的石棺里,随着一块块的圣石被摆放上去,老阿妈离我越来越远。她被放到胡杨林的那几天,我悄悄去看过她,她的神情平和,就像在睡觉。

    从我有记忆起她就陪在我的身边,就像是草原的草、草原的风,我总觉得她不会离开所以从没有对她多么的亲热。

    甚至会嫌弃她对神魔的迷信,可是看着她渐渐离我而去,我开始相信,世上真的有神,并且虔诚的希望他会带着老阿妈的灵魂升上长生天。

    返程的路上不间断的出现火盆,是为了送葬回来的人的健康,蒙古人认为火可以驱邪还能送来福祉。给老阿妈的贡品也被勒勒车拉了部分回来,它们会被分给众人分享老阿妈最后的疼爱。

    我抱着一个大碗里面装了满满当当的奶制品,我拿了一块吃,却怎么也也没有之前的味道,额济纳部最美味的奶糕已经随着老阿妈离去了。

    其其格正在收拾杂物,老阿妈去世后她就是我的贴身奴仆。因为下药事件,她见着我总会低头,今天也是。“其其格,你来。”。

    放下那盆奶糕,我擦手看着这个头发乌黑的少女,她是老阿妈选出来的,自然不差。“小主人,您有什么事吗?”她紧张的握着手里的围裙。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不用害怕,我是说以后你就来做老阿妈曾经的事吧。”

    看得出来其其格有些高兴,她的鼻尖因为兴奋冒着一些汗珠。她快乐的点点头跑出了大帐,我也为她高兴,她是老阿妈从下面万户里面的人家选出来的。劳苦人家的女儿总是更懂事。

    看见她跑远了我才出声:“你好些了吗?”大帐里那个沙哑声音的人没有回应我。我站起身去看他,阿牙警惕的坐在床边,随时可以跳起来越过我跑到外面。

    “好些了。”他说的有些艰难,我给他递了一碗奶茶,他接过去只是端在手里。

    我看着生气,一把拍掉那碗奶茶:“既然不喝,那就渴着。”他小心地看着我然后说出了让我震惊的话::

    “你是谁?”

    真是可笑,我是谁?“我是你的主人。”我站在他前面下巴高傲地翘着。

    “什么?”他皱了眉,好像听不懂我的话。

    “我说‘你是我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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