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第180章
大军开拔之后，李如松再度发现了新的问题。
原本军马们这几日养在营中还不曾令人察觉到有何异常，但等到重新上路以后，不少马儿却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虚弱迟缓之状。
李有升经验老道，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原因，不免有些担忧地道：“军马都开始掉膘了，光喂马草就是会有这种隐患。”
朝鲜方面在运输兵粮时优先送来的都是粮食，导致大部分军马不仅吃不上保膘的马豆，就连平日所需的马草都吃不饱，可不就让马儿们开始掉膘，而一旦开始掉膘，马儿的体力就会跟着下降，情况严重的甚至还会影响骑兵的战斗力。
何况辽东的骑兵都是家大业大的主，不少高级将领座下更是双马配置，是以逐风阵亡以后，青芷将自己的踏云给了李如松，自己则从营中另外挑选一匹军马的行为才没有惹来有心人的注目。
大军到达开城时已是夜里，李如柏翘首期盼了几日，倒不意李如松他们来得如此之快，遂将这几日收集到的军情一一向其汇报。
早在大军出发前和在路上时，朝鲜方面的哨探便不时送来日军已经从汉城撤退的消息，为了谨慎起见，李如松并未轻信。
翌日，李如松早起召集诸将会和，恰逢朝鲜方面以平壤截杀日军失利为由召回了李镒，重新派来的柳成龙和李薲还在路上，几位随行的朝鲜官员竟无一人堪称真正熟悉地势，李如松只好亲自带领众人查探开城周边的地形。
只可惜开城虽有东坡驿为凭，南面又有临津江作为天险，但日军早已遁回汉城，为今之计，明军也只能渡过临津江后再做打算。
回城的时候，开城内聚集了不少闻讯赶来的朝鲜百姓，无奈开城早已被日军焚烧殆尽，城中米粮全无，这些百姓都是听闻明军和朝鲜军进城后才从四面八方赶来，为的自然是讨点口粮求生。
眼见百姓们将众将围在中央，李如松见这伙朝鲜平民个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显是已经饥饿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又被这场无端飞来的战火烧得无家可归。想到此处，他心头不免生起怜悯之心，遂吩咐李有升从大军手头挤出一些粮食分给周遭的百姓。
无论如何，众人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无辜百姓饿倒街头而无动于衷。
李有升将这群百姓引到一旁，按着人头一个个地分发馒头和干饼：“都别抢，人人都有……”
见百姓人人自发下跪磕头道谢，感激涕零，几名朝鲜官员不禁面露惭色，他们此次跟随大军南下乃是两手空空而来，压根没考虑到沿途众多流离失所的平民救灾事宜，况且押运明军的粮草已是超出国力负荷的重担，他们更不敢在这个紧急关头朝上头提起此事。
李如松瞥了一眼这几人，轻轻摇了摇头，带着剩余的明将返回营中。
众将齐聚营中商议军务，便听李如松分析道：“根据李宁和周边哨探的消息，如今日军多已返回汉城驻守，眼下虽然还未查探到汉城内日军的具体人数，但根据李如柏他们先前打听到关于日军从开城撤退的消息，再加上小西行长的残部，城内新近增加的日军至少也在两万人以上，保守估计下来，日军大队人数恐怕不会比我军少。”
此次从平壤出发的明军约莫有三万余人，但比起平壤之战，不仅人数可能处于劣势，就连后续的粮草供应亦是不容忽视的隐患，众人商议下来，也只能讨论出一个先查探地势的对策。
朝鲜防御使高彦伯方才见到李如松主动分发粮食的举动，心头颇为触动，一听李如松预备指派人手查探王京周边的形势，他上前一步，主动请缨道：“提督大人，在下愿为天兵们带路，请准允我等充作先锋。”
李如松的视线随着这番话语扫过高彦伯，见他面上神色尤为诚恳，颔首道：“也好，那你就同查大受一起，明日天亮前出发。”
“是，多谢提督。”
李如松轻“嗯”一声，转头看向李如梅问道：“浮桥搭建得怎么样了？”
李如梅上前一步拱手道：“禀提督，今日已经搭建得一部分，朝鲜方面的柳成龙大人于傍晚前赶到，率领部分朝鲜官兵一齐协作，预计在明日正午前便可搭建完毕。”
如今已是正月下旬，临津江冰面部分已经开始出现消融的情况，为了保障大军的辎重能够顺利渡江，这才不得不修建浮桥保障人手和军器都能尽快运到前线的坡州。
李如松放下心来，下命散会，众人便分头散去。
走回营帐的途中，李如松恰好遇到青芷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他便站定原地等着青芷赶了上来。两人齐齐走回帐中后，才听他问道：“曲老头情况如何了？”
青芷轻叹一口气道：“曲叔叔道他这是年纪大了，肠胃不适应所致，现下服过汤药以后已经歇下了。”
曲灭先前一直跟着他们留在平壤，也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的缘故，手脚均出现不同程度的病痛，眼下又跟着大军一路颠簸南下，他的肠胃也率先发出了抗议。
曲灭自己就是大夫，按照他的说法来看这些原算不得什么大病，但接连腹泻了几日后他还是扛不住给自己抓了药方，奈何药材本就不足，青芷今日便是根据他的提点去附近山林里采摘了一些药草，将就着应付一下。
李如松下意识地摸了摸青芷的手心，却眼尖地在她手背上发现了一片挫伤的红痕，因她肌肤生得白皙，更显得这处红痕分外惊心。青芷见他视线凝在自己的手背上，忙道：“今日不小心踩到一处陷阱，你放心，没什么大碍，想来应当是有不少当地百姓躲进山林里头谋生才会设下诸多捕猎的陷阱。”
李如松轻轻抬起她的手背吹了吹，低声道：“疼不疼？”
青芷回握住他的手心，笑着宽慰道：“早就不疼了，就是蹭到一点皮肉，这么点小伤明儿就好了。”
“这种小事，你吩咐下头的人去办就是，何必自己亲自去以身犯险？”
青芷抬起另一只手抚上他有些憔悴的眉眼，笑道：“你也说是小事，曲叔叔年纪大了总有些不方便，我就让齐衡他们好生照料着，况且一般的药草不好分辨，我好歹也算有一些经验，若是劳动官军进山少不得又是一番兴师动众，是我不小心而已。对了，今夜你们开会讨论得怎么样？”
李如松抿了抿唇，眉心随着她指腹的揉按舒展开来：“嗯，明日先派查大受他们渡江，要是浮桥搭建得顺利的话，我预备亲自去汉城周边查探一番，尤其是龙山仓方向。”
龙山仓位于汉城西南方向，号称囤积兵粮逾数十万石，自打明军从平壤动身之后，粮草问题一直是李如松心头隐忧，青芷自然也明白他的顾虑和打算，思及此处，她微蹙眉心：“嗯，我同你一起去。”
李如松本想反对，但对上青芷的目光时莫名松动了心意：“好。”
对于李如松这种喜好亲力亲为的举动青芷并不意外，毕竟无论是当初在宁夏镇城还是不久前的平壤之战，知己知彼正是他接连克胜的诀窍。也是真正上了战场之后，青芷方才明白过来主帅身上担着多大的干系和重任，尤其是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倘若不能事先做足万全准备的话，就无法及时应对战场上各种突发的状况。
经过这些时日，两人之间早已培养出无须多费口舌的默契，当下也不再多言。
“好了，你忙了一天也累了，我们早点休息吧。”
“好。”
就在明军大营这边进入梦乡之时，汉城里头的日军才刚刚平息了城中的一场骚乱。
大友义统擦拭着刀上的血污，朝着地上啐了一口，适逢负责领命巡守的小西行长正巧路过，他这般不雅的举动自然惹来对方一行人的怒目而视，有性子暴躁的士兵几乎立刻抽出了腰间的刀刃。
“住手！”小西行长冷声喝止，随即侧目扫了大友义统一眼，一言不发地继续向前走去。
这几日两人之间大吵小吵不断，连带着各自手底下的人都引发了不少矛盾，还是在宇喜多秀家和石田三成不厌其烦地劝说下，两方这才没有爆发出更大的肢体冲突。
至于小西行长和大友义统之间的这笔烂账，却还是要从平壤之战说起。
早在明军围城之初，小西行长便已分头送出数封求援信到平壤周边的日军将领手里，可没想到的是这群人不但无一伸出援手，更有甚者如离得最近的大友义统其人甚至在平壤开战那日便率领部下抢先南逃，以致平壤孤立无援，又将凤山城拱手相让，自然比起其他将领更令他切齿痛恨。
等到小西行长逃回汉城撞见早就安坐城中的大友义统时，两人几乎动了刀子，差点就在宇喜多秀家等人面前血溅当场。
大友义统虽然有些心虚，但他仍旧梗着脖子道：“笑话，明明是你自己在信上写的明军有二十万人，我手下拢共就这么点人，总不能让他们去白白送死，况且我也不过是想早点回来给几位奉行报信，提醒他们早做准备。”
小西行长心知自己这回是自食苦果，事实上，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在宇喜多秀家等人面前透露出明军的真实人数，只一味谎称明军人数在七八万人以上，虽然他忍气吞声了这些时日，但在大友义统面前他可不会给对方面子，遂冷笑道：“你也不必再同我解释了，无论如何，这辈子你都无法抹去懦弱怯战的名声。”
自此两人几乎成了死敌，若非现下有要务在身，恐怕双方又得当街发生冲突。
至于这天城中的骚乱，实则缘由还是由前几日的剃头令引发出来的，自打大友义统带回二十万明军包围平壤的消息后，宇喜多秀家自忖城中日军数量不足两万，是以情急之下，便只能捉拿城中的朝鲜百姓剃头易服伪装成日军，不想这剃头的命令刚推行了几天，竟在城中引起了一场激烈的暴乱。
随着日军大部队陆续返城，宇喜多秀家心里也不再像初时那般心慌意乱，听闻这伙朝鲜人竟然胆敢反抗，立即下命让诸将带人分头平乱，直到城中的暴民皆被镇压以后，日军诸将才碰了个面，商议留下部分人手继续在城中巡逻后方才分头散去。
夜色已深，除了路过的日军发出些许动静以外，城中各处一片死寂，昏昧飘忽的灯火掠过死亡的阴影，街道上弥漫着一股浓烈黏腻的腥臭气息，闻之令人作呕。
翌日，查大受和高彦伯共领五百余名骑兵出城查探地形，他们先是渡江抵达南岸的坡州，随后经过位于两城中间的碧蹄馆，又沿着砺石岘绕到了汉城的西北方向，此时天色将亮，他们这一路上都未曾发现日军的踪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汉城城外不远处的山岭当中。
查大受正觉有些古怪，便命部下多加提防，继续潜行，就在他们即将长驱直入出现在城外日军的视线中时，一队百余骑的日兵巡逻队意外地从侧方冲出。
双方刚打一个照面，彼此都有些发蒙，还是查大受率先反应过来，当即厉喝一声：“整队，结阵！”
这队日兵的将领乃是负责巡守汉城城外的加藤光泰，他心头兀自吃惊不小，一时竟无法有效地集合手下抵抗明军骑兵的冲击。
原因无它，自打宇喜多秀家和三位奉行召集诸位大名商议军务之后，汉城周围近二十里以内都有数支负责巡逻的军队，这个方向正是归属第六军团的日军将领立花宗茂负责的地界，如今明军竟然悄无声息地逼近汉城，难不成外围的巡逻部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全军覆没了？
加藤光泰来不及多想，甚至也来不及摆出迎战的阵势，仓促间带领着身后的一百余人掉头就往汉城方向逃去。
查大受和高彦伯皆是一愣，立即下令众人策马往前追去，眼见即将穿过山岭时，查大受心头莫名一跳，忽而回过神来，及时勒马叫停了部下追击的脚步。此番既已打草惊蛇，今日的查探也只能到此为止，众人只得听命调马先行返回开城。
另一头，加藤光泰匆忙逃窜之下，竟被查大受等人截杀了半数人手，待他好不容易逃到城下时，城外的日军见到他们这副仓惶模样后迅疾围拢上来，听闻明军越过外围的巡逻部队差点摸到城垣底下，宇喜多秀家等人急忙召集全城日军预备倾巢而出。
此时负责外围巡逻的立花宗茂看见示警的信号便赶了回来，问清事情的经过后他黑沉着一张脸问向加藤光泰：“究竟有没有明军，莫不是你老眼昏花看走眼了？”
加藤光泰气不打一处来，怒吼道：“我的人都已死了大半，难不成还能有假？倒是你们怎么可能一点都未发觉明军靠近的迹象？对方既然能够长驱直入来到此处，恐怕汉城的城防也是岌岌可危！”
立花宗茂被他直言不讳地当众呛了几句，面色尤为难看，奈何自己理屈词穷，便只朝着自己的直属上司宇喜多秀家赌咒发誓，言称自己愿意率领名下亲军出城追击，宇喜多秀家同意了他的请命，不料查大受等人走得干脆利落，日军大部队追了一个时辰，竟连一个明军也没摸着。
待城外日军追击无果返回时，宇喜多秀家当即下命令全城日军戒严巡防。
查大受等人返回开城后向李如松禀道：“提督，我等今日在汉城城外遭遇小众日军，但我军担心对方乃是刻意诱敌深入，不敢追得太远，只斩杀了对方大半人马，由此可见，汉城内的日军城防空虚且战力低下，依属下之见，汉城可攻矣。”
查大受比起祖承训而言性子更为老成持重，他的这一番话说来可信度极高，当即便令朝鲜官员们心生共鸣，蠢蠢欲动，李如柏和张世爵等人闻言亦附和道：“提督，今日既已不慎走漏了消息，而我军眼下粮草疲敝，一旦拿下汉城，那么龙山仓内的粮草即可解决我军心腹大患，事不宜迟啊。”
李如松面对众将殷切的目光，思忖再三后方道：“我明白大家的担忧，但现下汉城周边的情况尚且不够明了，明日我会率队亲自前去查探，倘若日军果真已露败像，想必也不差这一日，众将整肃军容，待我号令。”
“是，提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