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七十九章阴魂不散
深夜,南京城郊外,缓缓行来一队人马。
队伍里有护卫也有侍女。行在中间的是一辆马车——紫玉嵌顶,金纱为帘,坐在这辆名贵马车里的人一定身份显赫。
然而这群人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护驾在车前的一位黑衣人。
骑着一匹黑鬃骏马,戴着一副乌黑的面具。马蹄飒沓,银鞍披霜。
狂风撩起他的袖袍。他的左腕上赫赫然露出一只玄铁打造的鹰爪,在黑暗中闪着无比锋锐的寒光。
马车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城门外。
城门轰然打开,一个身穿连帽灰袍的老者自城门内迎了出来。
很快,车队又开始继续前行。
巨大的车轮无情地碾过路边的野草,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印记。
日出月落,蛰伏了一夜的南京城也随之苏醒过来。在熬过了漫长的黑夜之后,迎来的是充满生机的新的一天。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射入一艘小小的渔船内。假戚三少伸了个懒腰坐起来,发现船早已靠岸,而萧白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连同那两块他藏在胸前衣襟里的玉佩。
他并没有恼怒,反而唇角微微勾起一道笑。
跳下渔船,闲闲地逛荡至城内,意外地发现街道边人头涌动。
通常这时候的清晨,并不会有这多人。
“这么热闹?发生什么事了?”不远处的人群里,萧白问出与他一样的疑惑。
路人道:“听说齐王府的小郡主昨夜来城里了。”
萧白脑海里顿时闪过王嫣惊为天人的模样,难怪吸引人群围观。
“话说这位齐小郡主,可是深受当今圣上宠爱的大红人呢!”
“齐王当年被先帝贬至南京,死得凄惨。好在当今圣上皇恩浩荡,恢复了齐小郡主的身份。自古红颜多薄命,说来这小郡主也是可怜,父母兄长全都撒手人寰,齐王府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所以圣上才会对她倍加关爱。不然也不会亲自赐婚了。”
“快看,人来了人来了!”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兴致高昂,萧白也听得起劲。正要踮脚望去,身后却有一只手拽着她的衣领将她拎了起来。
“做什么做什么!”她龇牙咧嘴地回过头,发现那人居然是假戚三少。
做贼的最怕被事主盯上。萧白心虚地冲他嘿嘿一笑,头颈一缩,准备开溜。
不料假戚三少又伸出另一只手,勾住了她的肩膀:“这么好看的热闹,你怎么不看了?”
萧白嗤了声:“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有什么好看的?”
假戚三少轻笑道:“同样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人家就好看的很呢。”
此时,王府大门呼地被打了开,从里面缓缓走出一位衣着华丽的绝色女子,在身边侍女的搀扶下钻进了门前的大轿子里。
只惊鸿一现,便颠倒了众生。
萧白瞄了眼假戚三少,撇撇嘴道:“看够了没?可以走了吧?”
假戚三少朝她笑了笑:“其实仔细看看,确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妹子可爱呢。”
“切!”
又观望了许久,看热闹的人潮才渐渐散去,伴随着种种议论——
“啧啧,也不知斐大将军的二公子长什么样?配不配得上这位齐小郡主?”
“长什么样都比你强。人家是什么身份和地位?”
萧白心头一颤,抓住那位路人追问道:“这和将军府的二公子有何干系?”
路人道:“当然有关系了。齐小郡主马上就要和他成亲啦!皇上亲自赐的婚呢!你连这都不知道?”
“不过我倒是头一回听说斐将军还有位二公子。叫什么来着?”
“斐南华?”
“那是他大哥!”
人们只晓得江湖上有个风流倜傥的上官公子,却鲜有人知他就是将军府的二少爷。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犹如一道惊雷,劈过萧白的世界,在短暂刺目的明亮过后,一切都陷入了沉沉的黑暗里。
令她窒息的黑暗。
上官洛要成亲了……
虽然从不曾抱有任何奢望,但那个人就像一棵种子,在心里悄然生根发芽,等她察觉到时,早已根深叶茂。
如今被人连根拔起,怎能不痛?
“妹子,你……”假戚三少看到萧白眼眶里的泪珠,突然顿了住。
萧白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狼狈的模样全被他看在眼里,心情愈加低沉了。
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她现在只想找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
戚三少匆忙追上:“你要去哪里?”
“随便!”
“我陪你。”
“不用!”
“你现在这样子,我不放心……”
“我现在什么样子了?我现在好得很!”
对方叹了声,一把抓住她的手。
萧白急道:“你做什么?”
“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柳风斋。
建于杨柳堤外,湖心之上。
柳风斋里的桂花鸭宴堪称金陵一绝。
假戚三少带萧白进的是最好的包厢,点的是最贵的菜肴。
坐在窗边向楼下望去,不仅可以看见柳树成荫的长堤,还能将湖上旖旎的风景尽收眼底。
好景,美食,一切都如此完美。萧白却提不起一丁点儿的兴致。
“金陵鸭馔甲天下,听说□□在位时每日都要吃一只桂花鸭。”假戚三少试着挑起她的食欲。“你尝尝看,是不是真的名不虚传?”
萧白闷闷不乐地夹了一块鸭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觉着无味,又放下了筷子。
“不喜欢?”假戚三少于是挪开鸭子,将酒杯斟满递给她,“那我们喝酒?”
萧白直接捧起酒壶,仰头大饮了一通。
两壶下肚,小脸由白变红,话也多了起来。
“那个王嫣才不是什么好人。”萧白借着酒意道,“她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蝎子。”
“哦?”假戚三少道,“那那位将军府的二公子呢?”
“哼!他更不是好人了!”萧白拍桌。
假戚三少挑了挑眉:“不是好人?那他是什么?”
萧白捧着酒壶想了半天,道:“……跟屁虫。”
假戚三少执杯的手顿在了唇边。
“他就是条跟屁虫。”萧白鼻子一酸,扭头面向窗外,“阴魂不散,怎么甩也甩不掉的跟屁虫。”
假戚三少道:“一只蝎子,和一条虫子,倒是挺般配。”
“对!”萧白举杯,“就让我们祝他们蝎子配虫子,百年好合!”
假戚三少扯起一道牵强的笑,并没有与她碰杯,而是独自饮下了杯中之酒。
日落西斜,二人脚下的空酒壶越堆越多。桌上的桂花鸭宴却始终无人问津,凄苦伶仃地被冷落一旁。
萧白这辈子都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她的酒量本就不怎么样,全凭着一身意气撑着。而假戚三少却像是个无底洞,怎么喝都不醉。
其实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萧白一样醉个痛快,将想说的却不能说的全都一吐为快。
可他不能。
因为他还要去柜台结账,然后将烂醉如泥的萧白背回客栈。
月色氤氲细柳岸。
萧白被瑟瑟的秋风吹醒,又很快被朦胧的月色蒙住了双目。
半梦半醒间,她将脑袋靠在假戚三少的肩上,鼻子嗡嗡地道:“你记不记得在嵩山上,你也是这么背我的。”
假戚三少的脚步微微一顿:“妹子认错人了。”
萧白抬头看了眼他的侧脸,傻傻一笑:“我没认错,你就是那个阴魂不散的跟屁虫!”
“你喝醉了。”
“我没有!”
假戚三少不再搭理她。只是将脚步放得很慢很慢。
柳堤长长,仿佛一辈子也走不完。
月夜漫漫,仿佛时间在此停止。
背后的人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
“……跟屁虫……有一句话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萧白的声音怯怯弱弱,如同虫鸣。
“我……其实是喜欢你的……”
城郊外,芳草萋萋。
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山坡上,立着四座不怎么起眼的坟头。坟前三炷香,默默地烧到尽头,成了一地的灰烬,随后伴着一曲凄凉的琵琶声消散于风中。
朱显和一身白衣,坐在坟前。许久,才幽幽道:“先王和三位兄长若还活着,一定也会喜欢上卿儿所弹的琵琶。”
褚玉卿道:“小王爷,你真的……要和上官洛成亲?”
“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很荒唐?”朱显和短促地笑了声,又道,“我的人生就是这么可笑荒唐。”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求皇上赐婚呢?”
朱显和道:“如今记得地图的只有上官洛一人。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要让他将地图交出来。”
“就算没有地图,你还有我的……”褚玉卿深情款款地望着他道,“我们为何就不能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逍遥自在的生活呢?”
朱显和看了她一眼,无动于衷道:“若这是卿儿的愿望,你可以随时走。”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见他要赶自己走,褚玉卿不由急红了眼眶。“小王爷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朱显和站起身,指着那四座孤坟嘶声道:“这里躺着的是齐王和他的三个儿子。他们活着的时候为朝廷鞠躬尽瘁,忠心无二,到头来得到了什么?削藩夺爵,身首异处,死后连名字都不能刻在碑上!为什么?就因为我父王才是□□最宠爱的儿子,所以他怕了,怕他皇权不保!”
他突然惨笑起来:“你再看看我——十年幽禁,不见天日。活得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
“全天下欠我的,我都要让他们还回来!更何况这天下本就应该是我的!我的!”
他吼完了,发泄完了,走上前搂住褚玉卿,道:“只要找到地图,这一切都会改变,到时我们也不用再东躲西藏,隐瞒身份。那才是真正的逍遥自在。你懂吗,卿儿?”
褚玉卿并不是很懂。
得到那份至高无上的权利,真的就能逍遥自在的生活了吗?
她满心忧虑地依偎在朱显和的胸口——这个世上唯一能给予她温暖的地方——犹豫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