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刺猬羞涩地蜷起身子/
/不小心露出了/
/春天的枝丫/
周末,楚纵打算出门,楚心还在和他倒苦水,这苦水是关于他们老爸楚汉广的。
论讨主意,楚心断不会找楚纵这催黑债的脾气,论倒苦水,楚纵却是家中不二人选。
最根本的是,她就没別的人可选!
兰女士和楚汉广常不在家,即使是在家,有些话也说不得。
兰女士说话是把实刀子,真尖酸,最烦和人理论些不务实的空话,她对兰女士嚼舌根,大抵会被揪着耳朵奚落一句“管好你自己”。
楚汉广耐得住性子听人念叨,是因他自个儿念叨起来比谁都能念叨,而且她骂她爸,和楚汉广关系大了去了,她是脑子抽了才会找楚汉广。
比较下来,还是楚纵与她更说得上话。楚纵说起话来,也像刀子,可这刀子是虚刀子,不客气是嘴上的,不是心里的。
他好歹会从头到尾把她的话听全,不会揪着她话里的错处打,听完了也就烂在肚子里,不会赶到当事人跟前说。
于是每个月,楚纵灵台上的一片清明就要在楚心那儿没个五六七八次。
因为楚汉广,一个脾气属他们家天花板的理科生;楚心,一个脾气属他们家另一个天花板的文科生,一旦凑在一起,一个月得吵个五六七八次。
仅次于楚纵和兰女士两个□□桶。
楚纵盯着那只已在门把上放了整整五分钟的手,十分希望自己的耳朵和脑袋能来一场暂时性失联。
“行了,说完了没?”听楚心声音稍顿,他不耐地掀起眉头。
“没呢。”一旁楚心的声音从客厅跟到门口,依旧一句接着一句,理直气壮地往他耳里钻,“哥,你说,老爸这是不是偷换概念,是不是诡辩?他都多大人了,说话怎么就一点都没有做爹应该让着女儿的自觉!”
楚纵没吭声。楚心和楚汉广治气,他向来是没话可说的。
一来他妹和他爸吵,帮谁都要避忌,二来楚心和楚汉广吵架的缘由,在他看来都不是事:
比如“凭什么喜欢钱锺书的文章却不喜欢鲁迅的文章”,比如“文科和理科到底哪个更牛”,还比如“某企业家和某艺术家谁更能实现自我价值”。
瞧瞧,都是些说不清理,吵不到头的话题。
楚心就爱在这些奇怪的话题上较真,楚汉广跟人理论这些,也孩子脾气,不仅讲文绉绉的道理,噎人也是一把好手。楚心不会噎人,常常落了下风。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她被噎着了,气到了,可不是只能找楚纵诉苦?
楚纵瞧着又独又不耐烦,可实际上,这些年来,楚心有什么大委屈,都是说与楚纵听的。
她是个没心没肺的,说完了,气便消了,事也忘了,平日里照旧逍遥快活。她不像兰女士这般忧患,也不像楚纵这般逆反,在这个家里,算是个惯出来的怪胎。
楚心又说了一段,瞄了眼楚纵的脸色,见他目无焦距,半晌不发一语,便知她哥又走了神。
她惊奇地搓了搓手掌,也忘了说楚汉广讲“假道理”的事,单捏起下巴观察楚纵,想从楚纵那张似讽非讽的冷脸中寻出些端倪。
她哥这两日,着实不对劲。
吃饭闷声不吭,打游戏兴致恹恹,说起话来也总差点平日里的劲道。
若不是她哥向来是个“没有感情的杀手”,她都怀疑她哥是害了相思病。
楚纵不晓得楚心暗地里如何编排他的疑窦,见她半天没话,就以为她说完了,径自开门下了楼。
独留楚心站在原处,眼珠滴溜溜地乱转。
楚纵从后门走进自家副食店,和柜台的兰女士打了招呼,拿了几包薯片、几根火腿肠装进塑料袋,又摸到摆饮料的货架前,取下一瓶啤酒。冰冷深绿的瓶身映出了他的半截脸,片段皮肤上,有一道结了痂的窄长伤口。
他看着这个伤口,想起的却是封梧。
那个雨中脆弱的封梧。
大雨滂沱,雨幕将他们包围。他站在狭小的中心,又被封梧的气息包围在一个湿漉漉的拥抱中。封梧的双臂箍在他的腰上,箍得很紧,像一种歇斯底里。
他想偏过头去看封梧的脸,看到的却是自发尾划过白皙脖颈的雨水,和一道道蔓延至颈椎深处的湿迹。
漫天的雨水氤氲出禁忌般的、湿漉漉的暧昧,心中蒸腾而上的,却是不知源于何处的熨热。
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在楼道里分别。
可回家后,强烈的愧疚挤占了楚纵的心神。
他意识到,就像楚汉广和楚心吵的架没什么必要一样,他也不该为松高峻那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对封梧生气,更不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封梧身上,对他那么苛刻。
即使封梧的心思再如何曲折,也到底是一个比他还小一岁的孩子。
他只不过是,太早懂事罢了。
楚纵烦闷地挠了挠脖子,把啤酒放了回去,换成了旁边的牛奶。
……
回校后,楚纵和封梧二人都默契地当之前的冷战从未发生过。午休时,又在裴钱和赵绿帽的两头雾水下,同去了自习教室。
他们仍旧面对面坐着,一个当督工,一个被督工督着。
封梧落了座,看了一眼手表,翻开一本作业本,提笔欲写。
“哐”地一声,一盒牛奶被粗暴地蹾在了他的桌边。
封梧循声望去,看到一只掐着牛奶盒的、指节紧绷的手。他挑了一下眉,抬头,正好撞见楚纵那张明显憋着一口气的脸。
楚纵磨了磨虎牙,琥珀棕的眼珠死死盯着他,目光如野兽般凶戾。
封梧看出楚纵有话要说,也不催促,干脆搁了笔等着。
楚纵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三秒,倏地展出一个笑。
那双刀锋般的眉毛因刻意的挑起竖得无比桀骜,那适合接吻的、饱满的唇因呆板的上提显得无比讥讽。为了表现出令人信服的温驯,那张不驯的脸摆出了十二分的僵硬。
在常人看来,兴许像是来寻仇的。
可封梧不是常人。他理解楚纵莽撞的、不被理解的、肖似犄角的柔软。
他面不改色地伸出手指,戳了戳牛奶盒上楚纵的手,弯起眼尾:“这是……给我的?”
“对。”楚纵不自然地从封梧指尖的触碰中抽回手。
封梧扫过他微红的耳尖,笑眯眯地把牛奶盒接过牛奶:“谢谢阿纵。”
楚纵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咽下“废什么话”,没好气地改口:“……喝就喝,说这些干嘛。”
“说的也是。”封梧将牛奶盒翻到背面,目光在吸管上顿了一瞬,“这次倒是有吸管了。”
“什么?”楚纵没听清。
“没什么。”封梧若无其事地把吸管拆下来插好,抿了一口,还不忘评价一句,“很好喝。”
楚纵一脸别扭,半晌,没忍住道:“这是纯牛奶。”
“所以?”
“味道不都一个样吗?”
封梧霍地觑他一眼:“阿纵送的,自然是不一样的。”
他视线专注,眼神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不知从何而来的侵略感让楚纵陡然生出汗毛倒竖的警觉,他思绪一错,回过神来,面前的封梧仍是温润和煦的模样。
“怎么了?”大概是从他的沉默中觉察到了异常,封梧抬眸,两颊的酒窝微微窈陷。
“没什么。”楚纵摇摇头,只当自己此前对封梧的恶感留下了后遗症。
这么想着,他一时又有些过意不去,逃也似的把头往窗外偏。
窗玻璃倒映着牛奶盒上烙着齿印、微微弯折的吸管。
窗外,紫藤花莞尔,夏日将止。
……
自打楚纵和封梧再一次和好,楚纵、裴钱、赵绿帽一行三人的死党就成了一行四人。这多出来的一人,自然是封梧。
四人一个不说人话,一个不爱说话,一个话多但嘴上不爱把门,一个话不多不少且说得好听,算是一个榔头一面盾,一张瓜皮一道门,合得挺来。
上学的每个清晨,楚纵都叫上封梧一起去学校,有时带上楚心,有时不带。每个晚自习结束,封梧又等着楚纵一起回家,有时聊上一路,有时不聊。
每逢周五,楚纵就会骑上自家那辆老旧褪色的红漆自行车,封梧没车,楚纵就让他坐在他的后座,载他去学校,放学后再载他回去。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下课后就是周末,裴钱和赵绿帽经常骑车去楚纵家打游戏。
楚纵和赵绿帽比了一百场多场的游戏,还爱在车速上较劲。但他俩一个骑跑车,一个骑老车还带人,要竞速,先天差距就悬殊。
赵绿帽爱穷嘚瑟,时不时就要骑到四人最前面,他一边招着左手炫技、一边别过头,不住地出言挑衅。暴晒成棕色的皮肤上,他那两只黑亮的眼睛总面着风,狡黠地眨巴着。
这时楚纵就会咬牙切齿地叫封梧搂住他的腰,硬是在平地飙出跑车的速度。
裴钱也是跑车,可他不争不抢,只笑呵呵地缀在二人后边,塌圆鼻子上冒着几颗细汗,鼻腔里吁出有节奏的、“哼哧哼哧”的声音,倒像个蹬三轮的。
封梧则眯着眼,安心地抱着楚纵的腰,无论四周风景如何变动,留在他眼底的,不过楚纵一人。
烈阳下楚纵白色短袖的背心晕出了一团湿漉的汗,麦色手臂的内侧也在阳光下变得亮晶晶的。
他们身旁的风夹杂着衣料清淡的皂角味和微咸的汗味,像天气回暖,潮汐带来的海风,柔软且自由。
这让封梧想起他的小时候,那时封胭也这样骑着自行车,载过他。
他坐在后座,伸出尚细短、荏弱的手,抱着封胭纤瘦的、弱柳似的腰。他把耳朵贴在她温暖的背上,懵懂地听她念着“人之初,性本善”,听她腹背里传出隆隆的震荡。
如今,愿意载着他的人从封胭变成了楚纵。
楚纵是不一样的,他的腰比封胭粗,比封胭结实,他背上的温度也不是温的、平顺的,而是烫的、陡峭的。
他抱着他,像抱住了一座遮蔽世间所有苦楚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