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周五放学时分,海中的大门总是嘈杂而拥堵,雨天尤甚。
无尽的车流、人流像从阴晦天空漫涌而出的浑浊潮汐,走进潮汐,便走进了铺天盖地的眩晕,乱跳的视线、拨动伞柄的手臂、积水打湿的运动鞋、被伞尖撩乱的黑色长发……无处不在的错动搅弄人心,在流贯的潮意里横断出突兀的干渴。
楚纵执着红伞,侧身挤出校门,目光不住地探往流散的人群。四周的人潮摇摇晃晃,于是他的视线也跟着漂泊无定,望向几步之遥,都像隔了一重又一重的山。
不知越过了多少喧哗的人声和鸣笛,终于,他隔着漫漫人潮,瞥见了封梧。
封梧正撑着一把深灰的伞,周旋在拥挤不堪的人群里。阴郁的雨幕中,他简洁工整的深蓝衣领里,延出修长劲瘦的脖颈,白得惊人。
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从容,这让他无论身处何处,都能快速攫住旁人的眼睛。
可在楚纵看来,这并非一种从容,而是说不出的孑然,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向上游离,独封梧一人在向下胶着。
楚纵循着人与人之间的空隙,避开高高低低的伞向前。
还没赶到封梧身边,三个穿着外校校服的男生就抢了先。封梧被他们推推搡搡着离开了,也不知是自愿还是受了胁迫。
人是走了,这事却不能就这么算了。
楚纵捏着伞柄的手紧了又紧,终究放不下心里的那块石头,接着跟了过去。
他不欲打草惊蛇,有意隔了一段距离缀在他们后面,此后,他从海中跟到远化路,从远化路绕到永昌路,又从永昌路跟到了江陀路。
江陀路本是和县通往陈家村的城郊小路,往来人繁多。自从和县扩张,陈家村成了城乡接合部,向外通了条柏油大道,江陀路这条尚未硬覆盖的羊肠路就被荒弃了。
穿过两面连漆了几处开锁广告的土墙,行人肉眼可见疏落了下去。再往前走几步,便彻底背离了市井的热闹,半晌见不着人影,只电线杆上挂着的三角彩旗孤零零地飘摇。
行路空旷,暴露行迹的可能就大。楚纵只好又拉远了和封梧的距离,时不时就要躲进沿路房屋夹出的小巷里去。
江陀路上的房屋大多陈旧,一水儿没铺彩砖的糙水泥墙,不少房子缺人打理,墙面上爬了几十蔓爬山虎,暮春之际,其中好几列都出了嫩绿的叶。
这无比熟悉的□□十年代建筑风格唤醒了楚纵尘封多年的记忆,使他想起他的小学时代。
那时他家尚未迁居,一家四口都挤在青山路狭窄、灰暗的廉租房里。廉租房坐落在青山路沿路小巷的一角,而小巷的建筑风貌,便如此时的江陀路。
从小学二年级到六年级,他在青山路小巷整整生活了五年。直到小升初的暑假才搬到新家。
得知搬走消息的那一天,也如今天,是个阴雨天。
这倒是巧了。
楚纵油然生出重返昨日的错觉,振奋之下,继续回想。
那天他应该出过一次门,具体缘由自然忘得一干二净,倒是隐约记得做了件不留名的好事……
什么好事来着?
楚纵蹙起眉头,寻思半天都没想起什么,只得放弃。
他这边正无所事事地走着神,封梧那边却陡然传来了激烈的争执声,只是那声被雨打伞面的声音淹没,听不真切。
楚纵一个激灵,当即收了神,往封梧的方向探看。还没看出什么名堂,就见那一行四人打了鸡血似的,一股脑冲进了一条小巷里。
楚纵生怕跟丢,立马绷紧了神经,直奔那巷口。
……
风雨的哀咽沿着阴森、高峻的围墙,穿过漫长、曲折的巷道,直抵幽晦的深处。
小巷尽头,是一堵残旧不平的石墙,历经岁月的漆黑裂痕蔓延墙体,像残朝城破留下难以磨灭的疮疤。
石墙前,封梧撑着一把灰伞,凄风苦雨中,兀自站立。
他的身后,阴冷的青石围墙挡了他的去路。他的身前,不怀好意的三个人阻了他的来路。
他站在包围圈的中央,无处可逃。
可他脸上并不见慌乱,只自顾自旋起金属伞柄,神情平静得恍若高塔上俯瞰众生的局外人。
他不动,他前方的三个人就忌惮地与他对峙,暂时也没动。
唯风雨在伞外嘶吼。
一滴滴冰冷的雨越过灰伞的遮蔽,斜跳在封梧的眼睑,顺着他的脸庞滑落下去。封梧没有伸手去揩,只漠然地钝涩在这慈悲的、柔软的戕害里。
朽烂无言,似一节枯木。
终于,他在风雨声辨出了什么。
他偏过头,嘴唇翕动,无声念出一个名字,紧攥着伞柄的那只手骤然一松。
狂风吹掀了灰色的伞面,一时间,水花四溅,潮湿从裤根上涌。
大雨无所阻拦,肆无忌惮地淋在封梧单薄的身躯上。雨水从他劲瘦的下巴腮淌到脆弱的脖颈,晕深了他的锁骨。
坠落的灰伞像一个信号。
前方的三个人对视一眼,丢了伞,向封梧冲过来。
更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踩水声。
然而,率先抵达封梧身前的,是激烈的拳脚。
封梧没有试图反抗,只蜷起身子,护住头,任由大大小小的拳头落在他的背脊,扩散出一圈又一圈尖锐的疼痛。
风雨愈发狂躁。急雨噼啪敲击大地,也打在封梧的脸上,压迫他的眼眶。
他的双眼皆酸涩无比,可他却连一下眼睛都不愿眨,只执拗地睁着眼,执拗地往前方幽深的巷道探望。
像在索觅希望。
一时间,所有现世的知觉都远去了。他仿佛置身于飞驰的列车,列车行驶在寂静的深海,车窗外的一切都在飞速倒退,无数虚度的光阴和窗外漂浮无定的长海藻一般,被折叠得模糊而潮湿。
多年来漫长的痛苦都在模糊与潮湿中烟消云散,他的眼前只剩下痛苦两端的希望。
一端在三年前。
那是他一生最为迷茫的时候。冰冷的墙壁,倾盆的大雨,没有吸管的牛奶瓶,还有,一把红得剧烈的伞。
一端在现在。
眼前,楚纵撑着一把红伞,冲出幽暗无光的巷道,无比鲜明地朝他奔来。
三年前他难以攫住的身影,他难以了结的执念,都在这一瞬,重新降临在他眼前。
过去与现在的希望翻越了迢迢时间,终于相聚。
楚纵暴怒地抡着伞,边大声咒骂,边不断挥舞着手臂,驱赶封梧身上的拳头。一片混乱中,他攥过封梧的手腕,拉着他,把他护到自己背后。
狂风把所有人都扼窒成哑巴;暴雨淋湿了他们的衣服,充塞进他们的一呼一吸;而潮冷的气流想把他们的上颌连着牙齿都冻僵。
楚纵怒视前方,嘴唇冻得发紫,目光却滚烫,像失火的红晕。
他扔了伞,踏着水花,只一人向着前方三人冲锋。他狠狠揪过他们的衣领,用脚踹他们的膝盖,用头撞他们的头,用拳头一下一下地抡进他们的肚子。
他身上不断地挂彩,脸上、胳膊上、腿上、背上、胸口都传来洪洪的、钝重的痛。可他只是愤怒地、不要命地挥动拳脚。
这些恶毒的敌人,他要报复他们,他要摧毁他们,他要把他们驱逐出他的领土!
楚纵持续向前冲撞,用高瘦的身躯和疲倦的双臂,摒挡出身后一片安全的土地。
他身后,封梧站在雨里,专注地凝望着他宽阔的肩膀,他松针一样的发茬。
终于,敌人四散而逃,这场英雄的战役胜利了!
楚纵仰着头在雨中粗喘。
喘息间的冷是黏稠的,在他的气管里塞满了湿淋淋的棉絮。他感到呼吸不畅,于是低下头,提起酸痛的手肘,随意揩了把脸上的水。
他脸上大概破了一个口子,火辣辣的,还在手背上揩出一道红。
他没太在意这个,缓了几口气就去找封梧。
他携着狠厉的血腥气走到封梧面前,粗鲁地挽起他的衣袖。果真在纯白无垢的衬衣长袖下,看到了一臂的青紫。
他竖起眉峰,又扳过封梧的下巴,细细打量了一番。
封梧淋湿的黑发一撮一撮,狼狈地黏在额头上。他的睫毛、他的耳垂、他的下颌,都在往下滴水。
他身上、脸上皆带着伤,好在大体上还算无虞。
楚纵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抬手用指腹拨开那些碍眼的湿发,不假辞色地发问:“没死吧?”
封梧轻轻“嗯”了一句。
楚纵见他带着一身的伤还如此平静,心里一时腾起说不清的火气:“刚才那帮人什么情况?”
封梧没说话。显然是不打算细说。
可越是不说,越是证明问题大了去了。
楚纵不由得冷笑:“我管你是真蠢还是被人拿了把柄,长这么大,‘求救’两个字都不会写了?”
“对不起。”封梧垂下鸦青色的眼睫,冒出句没头没尾的道歉,不作声了。
楚纵正在气头上,闻言,提起嗓子就讽:“对不起?这话你还是留着对自己说吧!我哪敢端你的架子?”
“我也是奇了怪了。有的人没手没脚,挨了揍,都要拼着脑袋报复回去,你个瞧着手长腿长的,被打了,竟不晓得要打回去!”
说着瞅见封梧脸上的淤青,稍宽了语气:“平日里瞧着机灵,下到手脚,就把自己搞成这幅鬼样子!我要不跟着过来,你还真打算被他们打到阴曹里去不成?伞也不知道撑……”
楚纵想一出是一出,这便弯腰捡起地上四仰八叉的红伞,撑在了二人之间。
随后才接着教训:“里面什么缘由,你爱说不说,我也不稀罕知道!下次再遇见这种糟心事,别一声不吭,在那装哑巴!
大不了我拉上赵明琸和裴钱那俩小子,你自己也出点力,四个人打三个,还怕他们?一个两个三个的都给我打成猪头!”
说完还恶声恶气地逼问:“听见没有?”
封梧抬头,见阴沉的乌云被炽烈的红色天空遮住,眼睫微颤,乖顺地应下了。
楚纵面色稍霁,念着封梧受着伤,话不能说得太绝,便想找个不那么严肃的话题缓和缓和气氛。
可他这人,说坏话嘴巧,说好话嘴拙,那些个场面话没溜出嘴就酸掉了牙。
最后只好破罐子破摔,学着流氓痞子的模样,轻轻拍了拍封梧苍白如水鬼的脸,嗤笑:
“这次还算你运气好,身上的伤不好看,脸上的伤倒不妨相。要真破了相,这张脸可就不值钱了,那些惦记你的小女生说不准也看不上你了……”
一段话没说完,气氛没缓和下来,倒被封梧拥了个满怀。
“我很害怕。”
封梧沙哑的声音低低地传进楚纵的耳里,随后是濒死般低缓的喘息。
他搂在楚纵两肩的手臂无声地绞紧,像在惶然地汲取温暖。
楚纵身体一僵,嘴上说得狠心: “现在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
心里却霍地软得一塌糊涂。
他无措地捏着伞柄,用空出的另一只手小心地回搂封梧。
雨淋湿了楚纵的衣裳,潮冷的秋衣粘黏在他的背上。风吹来时,寒意便窜到骨子里。他身上的伤口也逐渐被雨水泡发,散发着撕裂与腐烂般的疼痛。
楚纵其实很怕冷,也没那么不怕疼。此时此刻,他冷得想要发抖,痛得几欲牙齿打颤。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任何颤抖与软弱,至少现在不能。
于是他咬紧牙根,挺直腰杆,装出坚不可摧的模样:“别怕,以后哥罩着你。”
封梧安静地把下巴搁在楚纵的肩头,半阖起眼。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漂入雨中,一径裹着蒺藜,生着细密的、憎恨的尖齿。
感到背心上轻轻拍抚的那只手,他闭上眼睛,如愿以偿地牵起嘴角。
“阿纵可以把我当好朋友吗?”
“现在了还说这些废话。”
“那以后放学,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吗?”
“反正顺路。”
“谢谢你,阿纵。”
“别说这些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