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自打和封梧解开了疙瘩,这些日子,楚纵再看封梧,便看出不少往日没看出的东西。
先是发现这新来的竟能和自己的发散性思维说到一起,由此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惺惺相惜感。
再是天天和这督工一起去自习室,一个写着,一个盯着,偶尔遇见什么难题,还凑一块儿讨论解题思路。讨论多了,愈发发觉封梧的思维方式清晰高效,由此也学到了不少。
又看出不少往日错看的东西。
过去他觉得封梧虚伪,那些斯文脾气都是装出来的,现在却觉得封梧是由内而外展出的真斯文。
过去觉得封梧没事找事,每天计划表排得跟连轴转的机器似的不说,还在课桌里整些没用的“书砌”。
现在却觉得封梧也就是对自己要求高了点,这要求严苛在他自己身上,宽容在别人身上,没什么好指摘的。
过去还觉得封梧不是什么好货色,现在对这同桌越看越满意,有时竟觉他像个完人。
楚纵和封梧间的恶劣关系全赖楚纵看不惯封梧,现在他看惯了封梧,不管当事人楚某自个儿承不承认,他和封梧算是成了朋友。
这是他高中时期新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他这边一松嘴,座位前边明里暗里护着他的裴钱和赵绿帽也和封梧活络了不少。往常他们一口一个“封哥”叫得热情,单为缓和楚纵的周边关系。这会儿再叫,便是“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有往真兄弟发展的势头。
不过,在别的外人看来,楚纵还是和封梧不对付。
实是楚纵心里一个样子,嘴上又是另一个样子,说话的德性肖他这张乖张的冷脸,和目之所及的所有人犯冲。
他说什么都像挑刺,挑起刺来从来不含糊。相较和封梧和好前说的话,只是从有意挑刺转成了无意挑刺。
这无意挑刺的根源,在于他见封梧,尚有不满意的地方。
这不满意不是别的,正是封梧太像个完人,把真人真事“完”成了假人假事。
这假没假在别人身上,倒假在了封梧自个儿身上。
比如此时,他见封梧就不大满意。
封梧正低着头,曲着拇指,一下一下地摁在英语作业本的边缘。
他神情如往常那样温和无恙,动作却是执拗而重复的,似乎是想完全抚平那页角的折痕。
他这作业本刚刚借给了他们班的松高峻,被借出去的时候完好,拿回来就打了折。
松高峻也是坐在最后一排的男生,和封梧只隔了一个过道,常常借封梧的作业“参考”。
这折就是松高峻留下的,他一男的约莫也没觉得借东西折人一角是件值得说道的事,抄到了要抄的答案,随手把折角的地方一捋,就抛还了回来。
有人也许不在意这件小事,可楚纵知道,封梧摆明了不是不在意的人。君不见他连课桌里的书都给筑成了四四方方的一整块。
单是在意也就罢了,总不过和人提一嘴的小事,别人收了惠,还不占理,必定会嘴短,下次留个心。
偏封梧是个暗着弯弯绕绕,明着二话不说的人。即便类似的事发生了多次,私下里也压了数次页角,他也该借借,该笑笑,说话照旧好声好气。
不管心里愉不愉快,都自藏着消化,浮不到脸上。下会儿有人来借,他估计还会往外借。
这事一多,借封梧作业抄的肯定是满意了,封梧看不出满意不满意,反倒把一切收入眼底的楚纵不满意了。
楚纵就纳闷了,封梧跟他说话,也不是不会花言巧语,怎么到了这事上,就一声不响,硬把自己憋成个锯了嘴子的葫芦?
他知道封梧脾气好,但凭什么脾气好,就得忍着让着,平白受别人的委屈?
外人瞧封梧这风轻云淡的模样,兴许赞他一句“喜怒不形于色”。可楚纵觉得,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过,这到底是封梧的事,他就是不满意,还得存肚子里憋着。
下午课间,楚纵正趴桌上小憩,耳边忽的传来一道奉承声:“封哥,英语作业借我参考参考呗,我想早点写完去打球。”
楚纵立马支起身子,往封梧桌边瞪开眼睛。
哟,熟面孔。
贼眉鼠眼的,不就今早那个松高峻吗?还来?
没等封梧反应,他便冲着松高峻冷笑:“吵什么吵!没看见有人在睡觉吗?扰人清静!”
他脾气本就不大好,这段日子又憋狠了,现在算是彻底急了,随便找了个由头就揪着人骂。
楚纵攒了多日火气,骂起松高峻自觉理直气壮。可在不知他心思的人眼里,这火来得不明不白,算是瞎胡闹。
松高峻没来由被撒了气,面上一时不大好看。这是在教室里,他人高马大的,不怵楚纵的赫赫威名,捋起袖子便要和楚纵说理:“他奶奶的,你——”
却被一旁的封梧截下了话:“不好意思,我和阿纵闹了点小矛盾,他这是在和我生气。你别和他计较。”
说着把今天的英语作业塞给松高峻。
拿人手软,松高峻可以不给楚纵面子,不能不给封梧面子,他卸了话茬,愤愤睨了楚纵一眼,走开了。
等他坐回自己的座位,楚纵阴恻恻的声音便从封梧背后飘来:“和我闹了矛盾?你可真是好人,什么事都要往自己身上揽。”
“权宜之计。”封梧转头来看他,疑道,“你刚刚是怎么了?”
他知道楚纵不会无的放矢。
“你管我怎么了?”楚纵撇嘴,“你不想借为什么还要借,本就是你的东西,有什么话说不得?”
封梧愣了一瞬,旋即笑着摇头,说:“你不明白。”
他从未肆意大笑,此时也笑得无比克制、和煦。
楚纵看着他,只觉得这人身体在这里,灵魂却四处流浪。
他不明白?他明白得很!
真以为这么做就能讨好所有人?笑话!他看了都嫌累!
嘴上没好气地认了:“行,我是不明白。”
又别过头,对着空气叱骂:“你就穷大度吧,活该受气!”
从那以后,他也不管封梧借不借,借给谁了,就跟封梧赌着气,任封梧怎么说都爱答不理。
……
这日,封梧正走在走廊上,一道声音从边上的楼道飘来,钻进了他的耳朵。凭那熟悉的语调和声线,他辨出了说话人的身份——松高峻。
他脚下的步子顿了一刹那,随即又漠然继续往前迈。
这一顿不是为松高峻,而是由松高峻想到了楚纵。楚纵近日一直在生他的气,还是生的闷气。
封梧不怕楚纵明着生气,就怕楚纵生闷气。
楚纵明着生气,总把缘由写在脸上或是话里,顺着一哄,立马就能消气;可生起闷气,却让人猜不着气的缘由。
不知缘由,便不知怎么样才能让他不生气。
封梧为此苦恼的很,撞见楚纵生气源头的人物,自然不欲搭理。
别说现在,就是没有楚纵生气一事,他也不会凑上去和人打招呼,给自己找事。他人前是一个模样,人后又是另一个模样。
无论是松高峻还是梅高峻,于他而言,左右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物。他心里真正要紧的人其实很少,他算一个,在他弄明白一些事前,楚纵也算一个。
别的人物,甭管说了什么,活着死了,都与他毫无关系。
封梧加快了脚下的速度,本想与松高峻的声音拉开距离,却听耳边传来了楚纵的名字。
他眉头微蹙,当即驻了足。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有次我找他同桌,和他屁点关系都没有,楚纵这孙子偏要刷存在感,逮着我就咬,骂我打搅他睡觉。那时可是下课!”
耳畔松高峻的声音带着按捺不住的不满,说起话来添油加醋,“骂的话也脏的很,他奶奶的,真就一小混混。还有那口气,你们不在场不知道,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呢!”
“这孙子什么毛病?事还挺多。”一个声音笑着应和。
“还能是什么毛病?脑子有毛病呗!”松高峻不阴不阳地讽刺。
随后是一阵意有所指的哄笑。
听到这儿,封梧漫不经心地勾起唇,笑意不达眼底。
没多久,松高峻又来找封梧借英语作业抄。
“我还没写完。”封梧垂眸盯着手头的试卷,有一下没一下地旋着笔尖。
此时楚纵并不在座位上,而去了自习教室,自打他生闷气,封梧在哪他都绕着封梧走。
“那我等会儿再来?以封哥你的速度,肯定几个课间就搞定了!“松高峻搓着手陪笑。
封梧倏地抬头,勾着眼尾笑了:“不必了。”
并曲了曲手指示意松高峻凑近点。
松高峻目的不达,自然照做了。
封梧缓着声道:“坦白地说,像你这样了不得的人物……”
他摩挲了一下拇指和食指,脸颊两侧的酒窝若隐若现:“作业还是自己写比较好。”
“据我对你英语成绩的了解,这长期不动脑子,丢了不该丢的东西可不好,毕竟退化的脑子总比没有脑子要强,你说是吧?”
他说话时目光诚恳,好像浑然不觉自己话里的恶意。
松高峻猛地撤开耳朵,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似愤怒,又似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