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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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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楚纵照旧一个人回家。

    一拉开防盗门,一阵又浊又混的闹哄声便争先恐后冲出门缝。其间一声“碰”格外高亢、嘹亮,在稀里哗啦的杂声中喝出了定鼎江山的气势。

    这是从楼下传来的。估计是有人在副食店隔壁打麻将。他们这儿地板的隔音层很薄,隔音效果聊胜于无。

    楚纵站在这烈火烹油的噪音里,连眼皮都懒于掀动。这场面算是他司空见惯的。

    眼前的走廊和走廊尽头的客厅缄在一片黑暗里,副食店打烊尚早,兰女士和楚汉广还在楼下看店;先他一步放学的楚心估计把自己关在书房写作业。

    他伸手顺着门口的鞋架往上摸索,根据记忆摸到了开关。

    “嗒”一声,漆黑的客厅被照得敞亮,冷调的白炽灯光也滋蔓到了入口的走廊。

    楚纵反手合上门。

    家里的另一扇门却小心翼翼地敞开了。

    “哥,回来了?”楚心从书房的门里探出脑袋,向他窥过来。书房暖黄色的灯光稍稍驱散了客厅的空旷与冷清。

    楚纵捏了把右耳的耳垂,随意地应了一声。他边换拖鞋,边问:“作业还没写好?”

    楚心上身的深蓝色校服外套还没换下去。

    “还不是因为楼下太吵了,是个人都写不进去!”楚心目光游移片刻,垮下脸抱怨。

    楚纵睨她一眼,故作诧异:“你什么时候从猪投胎成人的,我怎么不知道?”

    “哥你别贫了行不行!”楚心幽怨盯着他,愤愤地大叫,“有本事你也来试试,袁叔那声音你是知道的,比老爸都有穿透力,我就是不想听,脑子里都有画面感了!”

    袁叔叫袁瑞,是常来楼下打麻将,也常来副食店买烟的雀友。

    “谁跟你似的,一晚上的晚自习都写不完作业。”楚纵直接无视挑衅,降维打击。

    数落完又问:“还有什么没写?”

    “化学。”楚心天然上翘的嘴角也蔫答答的。

    她不提化学还好,一提化学楚纵又想到今早老李叫他去办公室的事,想到办公室,又想到自己在封梧那吃的瘪,心情顿时不大美妙。

    这心情不美,语气也跟着不美。

    “那你还在这跟我聊天?”他指着客厅中央的钟表,扬唇冷笑,“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楚心不满楚纵这不分青红皂白扎人的脾气。她靠着门框没动,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撇着嘴先咕哝上了:“没说几句就翻脸,你这样的狗男人我见多了。”

    这嘀咕声一不小心就大了些,楚纵正要去厨房倒水喝,听见这话,脚下的步子当即停住了。

    “见多了?”他眉梢一挑,玩味地重复了一遍。

    他没计较楚心大逆不道的称呼,不是一点儿不计较,是觉着里面别的意思更值得计较。

    楚心脸一僵,心知大事不好,撒腿就往书房跑。捞门的时候却被楚纵眼疾手快地卡住了。

    楚纵用手臂撑开门,冷着脸哂笑:“怎么个多法?你跟我说道说道。”

    “我随口说的,胡说的!”楚心忙不迭辩解。

    楚纵不听她说,他沉起脸色,径自猜度起来:“楚心心,出息了啊,中考还没考,早恋先恋上了。”

    楚心的小名是心心,楚纵在她是个包纸尿裤的小屁孩的时候,叫惯了她的小名,一时半会儿改不回嘴。

    他一生气,就会连着楚心的小名、大名一起叫。

    “听你的话,还不是第一任对象?”

    “靠啊!怎么可能!”楚心急得粗口都爆出来了,“大哥,我个只会下五子棋的,有个屁的对象啊!”

    “那你见多了?”楚纵抱着手臂审视她。

    “我装作自己见多了还不行吗!”楚心委屈极了。

    又竖起三根葱白的手指,险些喊破音:“我发誓!我发誓总行了吧!”

    “我要说假话,就……就被梅干菜瘦肉饼噎死!”

    对楚心而言,跟梅干菜瘦肉饼相关就是天大的毒誓了。

    “这还差不多,毛都没长齐谈什么恋爱?”楚纵半笑不笑,“你还早恋?你这智商人工呼吸都救不回来,指不定就被哪个混小子骗了。”

    说着不知怎的又想起封梧那张脸,语气立马变得恶狠狠的:“有些男的长得人模人样,其实压根不是个东西。”

    楚心被楚纵身上突然爆发的冷气震慑到了,不敢顶嘴。她听出楚纵意有所指,又不知他在指什么,只当他在没事找事。

    反正她哥的脑部构造大概率跟正常人不一样,不正常对他来说才是最正常的。

    “行了,赶紧写作业去,限你十点四十前写完。”楚纵把封梧从脑子里驱出去,寒着声下了最后通牒。

    “早上十点四十吗?”

    “你说呢?”

    “我……我不说。”

    楚心被楚纵凉飕飕的目光推到书桌前,一面捡笔,一面在心中腹诽:

    专/制!不讲道理!死直男!

    都说长兄如父,兰女士和楚汉广没空管她,楚纵作为他哥,按说更该如此演化。结果楚纵对她别说如父了,如仇还差不多!

    等着吧,哪天楚纵早恋被她发现了,她迟早要报复回来!

    不过她也只是想想。

    他哥这谁撞见谁倒霉的犟脾气能找到对象?笑话!他这辈子怕是都别想了!

    楚纵不知楚心在心里编排他,他喝完水,拎着一本生物书在楚心旁边坐下了。

    “看什么看,写你的作业。”楚心偷偷摸摸把视线觑过来,他就皱眉呵斥一声,连头都不愿抬。

    楚心不敢看他了,但写一会儿作业,仍是忍不住东张西望。

    这也不完全赖她三心二意,实是楼下的“雀噪”太吵了,又是“碰”,又是“自摸”,又是“清一色”,又是“胡”的,平白把她清晰的脑子搅和成一锅粥。

    “哥,这你都看得进去?你就不觉得吵吗?”楚心又磨蹭了一会儿,见楚纵从始至终神情平静,还时不时给书翻个页,纳闷了。

    “吵就不写了?”楚纵面不改色地反问。

    他把眼下这段默记了一遍,这才放下书,拉开书桌中间的抽屉。

    “戴着,别废话,赶紧写。”他臭着脸牵过抽屉的耳机塞给楚心,不咸不淡道。

    再捧起书,却一时没有看进去。

    楼下炒豆子似的声音仍在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地往上翻腾。楚纵靠在椅背上,枕在喧闹错动的声响中,想起他在楚心这个年纪的事。

    那时他们家的副食店也时常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嘈杂,而他还没有习惯那些嘈杂。

    夏季的周末,楚心在楼上看电视,楚汉广驾着他的二手解放牌厢式货车进货去了,他则趴在玻璃柜台上写作业,帮兰女士一起看着店。

    傍晚,吃完晚饭了,富郭街不少赋闲的居民便会搬凳子到街口,喊拢一干人纳凉。

    纳凉不是真纳凉,而是一众中老年男人聚在副食店门口聊八卦。一些邻里间闹的笑话和龃龉,他们嗑着瓜子就聊开了。

    除了邻里间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也聊大事。大事不是什么治国理政的道理,往往是自个儿的峥嵘岁月,其次就是不比当年的沧桑世事。

    一个先唏嘘:“这命啊,还真玄乎!当年那瞎算命的推我和袁斌的八字,说他是富命,我是穷命。我没信那晦气话,咱俩都是初中文凭,半斤八两,待遇哪能差到这地步?谁知道,竟然成了真的!”

    一个问:“袁斌这小子好些年没回来了吧,清明也见不着影儿,他干嘛去了?”

    一个答:“说是进了烟草公司,混了个销售经理当,这发财发得也稀里糊涂的,我咋就没这狗屎运?”

    一个骂:“袁瑞,你弟真不是个东西,上坟也不来,老祖宗都不要了?”

    话里的袁瑞也在场,正坐在一条淡紫色的塑料凳上抽烟。

    他是个矮瘦的中年男人,一张暴晒过的脸黑得跟阴谋一样,两肩畏缩地弓起来,屁股下有钉子似的,时不时不安地挪两下,浑浊的双眼睛也总滴溜溜四处打量。

    他不仅脸色像阴谋,整个人都像藏了天大的阴谋。

    “还老祖宗,他老娘都不要了!”听见有人说袁斌,袁瑞连手头的烟都顾不上了。

    他掩在黑布裤管里的干瘦短腿一下子从凳子上弹起来。他红着脖子,粗着嗓子就骂:

    “老子就没这兄弟!这个见钱开屁/眼的畜生,他娘的,他也就是发了,逃到北方做人上人去了。他要不逃,你们看着好了,还敢瞧不起老子,瞧不起他老娘?老子还敢剁了他呢!”

    “老子”是袁斌他哥,“老娘”却是袁斌实打实的老娘。

    众人见袁瑞指天指地,指不着人,反倒把辈分骂乱了,不由得哄笑起来。

    ”说得好!干他!”他们纷纷拍手称快。

    聊友间聊大事,便要用烹饪满汉全席的气魄,故而这说起话来,难免大开大合、荤素不忌。

    唏嘘完了,有人突然提议:“别说这晦气事了,聊点别的。”

    “聊啥啊?该聊的早都拿出来聊过了,剩下的都腻得慌。”

    “谁说的?有的聊的事多了去了,比方沈家那寡妇,就那个外地女人,前几个月刚来上过坟的。娘嘞,那脸长得跟明星似的!你们见没见过?”

    “见过,就那样吧。怎么了,你看上人家了?”

    “哪的话?重点不是那脸,是那腰!你看她那腰,走起路来,那扭的,真和水蛇似的。”那人说着,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还说不是看上人家,瞧你这样儿!”众人又大喇喇笑出声。

    几个大老爷们边抽烟边调笑,用浸在过去的、昏黄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慨叹现在。

    于他们而言,生活是一块风干的、板结的洋葱皮,他们用粗暴的、大逆不道的字眼刺开庸常的外表,逸散性、血腥、暴力的刺激性气味,好像这样就能开垦这片荒芜、麻木的土地,从中觅得几分虚幌的希望。

    烟草向尽头燃去,灰白、浓郁的云雾不断从干涸的嘴唇、鼻孔里喷吐而出,虚虚地笼在几道单薄的身影上,笼出一个不合心意、却又无力摆脱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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