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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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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我听老爸说,我们有新邻居了!”

    周一的清晨,楚心匆忙把马尾塞进最后一圈发绳,荡腿用运动鞋跟抵上门。随后快步跑下楼梯,去追走在前边的楚纵。

    楚心和楚纵一个是海中初中部的,一个是海中高中部的。海中离富郭街并不远,楚纵不骑车的时候,楚心就会和他一起走到学校。

    他们走的是后门,不用通过家里的副食店。因为后门才顺海中的路。

    “就我们对门的那个202。”楚心追上了楚纵,曲起胳膊便想来个一个肘击。

    楚纵敏锐地侧开了身子,没回话。显然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楚心偷袭落空,也不遗憾。她背着手,手腕轻快地敲着书包底,一径咧着嘴畅想:“不知道这次的邻居怎么样,之前隔壁冯阿姨送的白枇杷可好吃了,就是少了点。”

    她嘴角天生上翘,不笑时和楚纵如出一辙,笑起来却和楚纵南辕北辙,不仅没有距离感,还朝气十足。

    “你除了吃还会想什么?说你不是猪投胎的,谁信?”楚纵张口就是讥讽,惯常挂在嘴边的笑要多膈应就有多膈应。

    “猪怎么犯着你了?”楚心气愤地龇了龇牙,煞有介事地反驳,“根据科学研究,人家猪聪明的很!”

    “你也就这点追求了。”楚纵皮笑肉不笑。

    “我又没说我是猪!哥你这人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楚心步子一停,不高兴了。

    说着想起件事来:“就比如大前天晚上,其实妈她……”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楚纵淡定地打断了:“再说话,以后别让我带梅干菜瘦肉饼。”

    楚纵停了脚,转过身,用冷厉的眼神示意楚心赶紧跟上。

    “呸,我可什么都没说!”楚心立即举手投降,小跑着跟上去。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话:“唉,跑题了,继续邻居的事。”

    “哥,你说我们要不要找个机会去拜访拜访新邻居?留个好印象也好啊。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能蹭吃蹭喝了!”

    楚纵冷漠地瞥她一眼:“梅干菜瘦肉饼。”

    楚心忙不迭闭嘴:”行,我不说了!“

    沉默了一阵之后,她又憋不住了:“我们小区离海中近,保不准会来个同龄人,依我看,最好是漂亮的女孩子,我才不要和臭男人说话……”

    “梅干菜瘦肉饼。”

    “好好好,这次真的不说了!”

    “我发现……”

    “梅干菜瘦肉饼。”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闭嘴!”

    “……”

    二人在海中的门口分道扬镳。

    这次楚纵是从后门进的高一二班教室,前桌的赵绿帽和裴钱还没到,座位旁的封梧却是一副已经到了良久的模样,他正合上一本书,四平八稳地在新的计划表上打钩。

    楚纵坐下时觑了眼书脊,书名“资本论”仨字如雷贯耳,往往只出现在历史课本的维度里。这是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第一册。

    封梧将这块大部头放进桌板,和历史课本叠在一起,又用几支钢笔填上它与其他书之间的空缺,让书桌里“书砌”的结构更为严密。

    做完这些,他才脱离一种固有的程序,向楚纵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周末过得怎么样?”

    “不……”楚纵停住了。他下意识想回一句“不早了”,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说话的不是赵绿帽和裴钱。

    他冷不丁盯着封梧看。

    封梧嘴角缀着干净的笑,一头黑色碎发看起来很柔软,一如初见。

    楚纵皱起眉,他并不习惯这个原本生活状态之外的场面。

    下一刻,他突然舒了眉,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不用看到某些人的脸,好得很。”

    他口吻跋扈,表情随性且乖张。

    “那太好了。”封梧丝毫未被楚纵没来由的敌对激怒,只沉着地点点头。

    他交叠着棱节分明的手指,酒窝在两颊若隐若现,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的游刃有余。

    楚纵压下了嘴角的弧度。

    他不觉得对方听不懂话里的含义。他本是想借言语作弄对方一番,哪想到到头来竟像是自己在给对方述职。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滋味可比力有未逮还要不好受的多。

    楚纵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不和封梧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赵绿帽和裴钱也到了。赵绿帽的校服外套里仍穿着一件绿的,只不过从卫衣改成了高领羊毛衫,绿得更深了些。他一见着楚纵,两根粗眉毛就堵了眉心,赶不及要倾诉:

    “楚哥,昨天我去网吧,你猜我遇见谁了?”

    没等楚纵说话就自问自答:“我特么碰见我前女友了!她还亲亲密密地挽着个男的!肯定是她现男友!”

    “楚哥,你说,你说我这心理阴影面积大不大?大得简直要顶半边天了!我就想问,为什么啊?”

    赵绿帽失魂落魄地倒出了一箩筐话:“之前我陪她逛街,逛了半天我问她接下来打算去哪,她说随我安排,她说的!她都说了我才提议,要不去网吧打游戏,我也没说一定要去,她不想去就别去呗,结果她突然就和我提分手!你敢相信?就为了这破事要跟我分手!”

    “那我能怎么办,当然是道歉啊。道歉了半天,她问我错哪,我咋知道我错哪,女人心不都海底针吗,我爸我妈都是吃公家饭的,我哪有机会下海捞针?”

    “我就把她以前翻过的旧账都复述了一遍,中心意思就是我哪儿都错了。这总够有诚意了吧!完了你知道她说啥吗?”

    “她很生气地说我认错态度不行,我俩就这么算了。”

    说到这,赵绿帽突然哽住了喉咙似的,停住了话头,自嘲地摊了摊手。

    楚纵和裴钱都没说话。他们也是第一次听赵绿帽说这些,知道赵绿帽心里不好受。

    三人里楚纵和裴钱都不会安慰人,楚纵是不说人话,裴钱是不爱说话,最会说话的那个自己倒先消沉了。

    裴钱平日里总咧张扁心形的嘴傻乐,这时却不乐了。他伸出白胖的手,神神秘秘地从他黑色笔袋里抓出个又土又俗的抽绳红福袋,霍地按在赵绿帽手掌上。

    “借你几天,驱驱霉气。”裴钱搓着胖手,两只细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

    赵绿帽见着这干瘪的红福袋,呆愣了一下,笑骂着还回去:“滚你妈的,这么土的平安符谁稀罕!”

    心里却有所触动。

    这红福袋他熟。是裴家长辈给裴钱这个一代单传的宝贝保平安的。

    福袋里不是什么纸造物,而是一枚开了光,念过楞严经的硬币。往细了说,是一枚29年北洋造光绪元宝。

    裴家长辈祖籍温州,靠炒房中道起的家,信钱不信佛。他们不知怎么想的,愣是要凭个旧钱来保平安,还差裴钱随身携带。

    裴钱一人高马大的高中生,就是个胖子,也是要脸面的。他带个半点不时髦的红福袋颇觉丢脸,又不敢真丢了挨裴爹一顿揍。最后自个儿偷偷折中,藏进了密不透风的笔袋里。

    从初中到现在,就这么一直带着。再怎么土,也该带出感情来了。

    裴钱被拒绝,只好慢慢吞吞把福袋塞回去了。

    倒是赵绿帽被裴钱这么搅和,酝酿好的委屈差点走光了,顿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情绪:

    “其实这事都过去两个月了,大清早的也不该这么矫情。我就是想不明白!我原以为她是不喜欢网吧,不喜欢我打游戏,怪我踩了她的讳忌。”

    他一脸不是滋味地嘀咕:“那男的又凭什么?”

    无怪赵绿帽如此迁怒。他前女友也是他初恋,对初恋的印象总是要深刻那么一点。况且赵绿帽嘴上口花花,层层剥到最里面,还跟他这张脸一样老实。

    谈恋爱那段时间,他为了女友一度放弃去黑网吧打街机游戏,并且冒着被他爸暴揍出满汉全席的风险,在洗衣机桶自洁的时候偷偷玩家里的电脑。

    还对楚纵和裴钱吹嘘他是时间管理大师,得了楚纵一句批语“不然你还把自己脑子塞桶里一起转吗”。

    失恋的那天,他失魂落魄地把楚纵和裴钱喊出来,拉他俩打《拳皇97》,然后默不作声用八神庵把楚纵的神乐千鹤和裴钱的草薙京虐得死去活来,足足赢了五十多局。

    完了以后就跟个没事人似的,一脸嘚瑟地回去了。

    昨天遇上伤口撒盐,两个月前没完全解决的郁闷一下子全发泄出来了。

    “凭他长得帅?”裴钱想到一个他可能会接受的答案,笑呵呵道。

    “屁个长得帅!”赵绿帽怒拍了一下裴钱的大腿,睁大眼睛瞪他,“那也叫帅?乖乖,别说楚哥了,你都比他帅一百倍!”

    裴钱揉巴揉巴后脖子,眉头扬得尤其困惑:“比我丑一百倍,这是得多丑?”

    还把自己骂上了。

    没掺和话的楚纵一巴掌扇在赵绿帽头上:“适可而止吧你!你不和自己比,和裴钱这清白人比什么?”

    又照着裴钱的光头拍下去:“他不要脸你还帮着他扔!就你这猪脑子,回炉重造都救不了!”

    赵绿帽一边摸着脑袋,一边摆手摆得欢快:“和我有什么好比的,我不一向是我们仨的门面担当吗?”

    裴钱肥手捏着圆下巴,瞅瞅他的脸,再瞅瞅楚纵的脸,末了,伸出两根手指掏起了耳朵。

    这会儿连他都觉察出赵绿帽的没脸没皮了。

    赵绿帽酸溜溜地又说:“那男的后面还跟着俩小弟,瞅着挺威风,明白人瞧了就知是空架子。都说人以群分,依我看,这仨瓜俩枣都是些歪瓜裂枣!”

    楚纵看出这厮自个儿已经好差不多了,冷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还在这编排人家!”

    赵绿帽还想故作一会儿忧伤呢,听见这话,没忍住抱怨:“别提了,我最近尿黄得都照不出我这张帅脸了。”

    饶是楚纵都快被他陡转的话题搞蒙了,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真的?”

    “当然!还假的不成?”赵绿帽理直气壮地尖起嗓子,压根不害臊。

    楚纵损他:“哟,让你喝水你不喝,报应来了挡也挡不住。”

    赵绿帽忽的意识到后面还坐着封梧,又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咳,楚哥,意思是这个意思,再说多让人不好意思?您快别多说了,给兄弟一点面子。”

    “让说的是你,不让说的还是你。”楚纵嗤笑:“猪都没你这毛病!”

    和楚纵仅一桌之隔的封梧折着手臂,曲起手指抵在下颌,浏览着桌面上摊开的《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没有参与话题。

    他很清楚,这是他这个外人插不进去的。赵绿帽偷瞄过来,他就当作没有察觉。

    他和楚纵离得那么近,然而,一张无形的网横亘在他与楚纵的世界之间,阻隔了更深一层的交集。

    封梧把手伸向桌角,擎起立在那里的黑色保温杯,几条青色的筋络仿佛从哑光的黑色杯身延出,切过他指节冷厉的凸起,蔓到手腕。

    他用力拧开杯盖,将杯口凑到唇边。杯里的是刚灌入没多久的白开水,很烫。热气蒸腾,掩住了他的表情,却加重了他五官轮廓的着墨。

    他倾覆杯身,喉结滚动,唇线绷直,垂落的长睫疼痛似的隐忍地颤抖,眼睫细密的阴影和眼下睡眠不足的乌青重叠在一起,水雾朦胧中,勾勒出忧郁的特质。

    封梧喜欢滚烫的白开水淌过喉咙的灼烧感,喜欢这超越了一切,在刀尖起舞的存在感。楚纵之于他,也是如此。

    至于喉咙烫伤的危险,那不重要。

    此时此刻,没人关心他喝什么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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