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5
临近傍晚的时候，白鹭像往常一样送来食盒。红日一点一点坠入宫墙之下，景物的影子越拉越长。我漫不经心地描着黑色盒盖上画着的金色柳叶纹。白虾和鲥鱼，公主早就已经吃得厌烦了。公主方才正和青凝她们几个在庭院拿酥饼喂鸟玩，听到喊声就跨了门回来。
“屋外竟下起大雪来了，真是扫兴！”她脱了外披，在香椽手里接了玉箸，抬眼去看桌上的饭菜，果然微微颦起眉来。
“这些人怎如此不知变通。冬日里鱼虾固然稀缺得都往皇宫里送，又怎么有日日盯准了吃的道理。我倒情愿饥这一顿呢。”她低低地抱怨了一句，却还是伸箸去夹。
白鹭她们都笑起来。我只沉默地坐着，静静地看向她。
“公主，我又想起一个故事来。”这时候一切都已经收拾妥当，殿里只我和她两个人。
“快快讲来。啊，若是有些吓人的，可要先告诉我。”
“确是个会吓到公主的。那么，这是一个复仇的小子的故事。至于为什么复仇，大概就是这小子的父亲被这做父亲的人的兄弟杀掉了，他家的田产也都被这杀人的人侵吞。那时他的弟弟只刚满八岁，他自己也才九岁出头，两个小小的孩子就这样逃出家门，身上什么都没带。”
“为何不报到官府去？怎么有杀了人还能这样猖獗的。”
“那家人颇有些权势，不但杀人之事不了了之，他们的叔叔还买了好些人来追杀他们。他们两兄弟好一阵子都只能在山中藏身。有时候，无论是饿了渴了都去捞一捧山泉里的水。公主，你可曾体会过这种饥饿的味道吗？”
“饥饿？”
“他们两兄弟就这样边跑边用草根充饥，终于在山里遇到了一个仙人。神仙收留了他们，那时候他们的衣服都已经被山里的荆棘撕烂，头发都已经结得分不开，身上都是蚊虫的印记，丝毫没有人的样子，活像两头野兽。”
“然后呢？被人害成这样子，这样可怜的人，可还怎么活得下去啊。”
“然后，这复仇的小子静静地磨砺自己。他是很能沉得住气的，几个月的饥饿让他明白时机是怎样的重要。那山里的仙人将他和他的兄弟收作弟子，教了他许多法术。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他找回他父亲兄弟的家，点一把火，把那家人七七八八都烧死了。侥幸逃了火海的，也被他捏了口诀，用法术一个一个捅了心窝子。完成了那一切之后，他走到河边，那水的倒影里只有一头面目丑陋、满口流涎的野狼。相由心生，仇恨进到他心的最深处，把他的面貌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了…”
“啊…”
“所以公主，好好用膳吧。这世间，不知有多少饥饿的苦者。”我轻轻地说着，为这其实本无也并不该有意义的故事划上一个干巴巴的总述，只低头看着地上装饰的金纹。我不敢看向那双睁大了的明亮眼睛。我不该划破她富丽生活的边界，把这些充斥着肮脏、仇恨、遗憾与痛苦的东西摆到她面前，叫她也一一辨识。可我也只是想要和她讲述这一切。这渴望快要把我吞没。
夜晚是如此宁静。我静静地躺在榻上的一角。金色柳叶。连续八日送来的鱼虾。这是阿鄢和我定下的又一个暗语。我想我明白这背后的含义。
计划正常进行。
多少个日夜，我都在等待，等待着今夜的到来。我将要取回我们曾经丢失的东西了。
“子玉，子玉，我睡不着。你再讲个故事给我听。”温软的胸脯凑近我的胸口。我心中的某处地方就是这样一次次被她这亲昵而依赖的语气刺破的。一种极大的痛苦忽然卷住我。有些存在于内心之间的缠斗，如若此时不吐露，便再也没有表达的机会。
“故事已经说尽。只是今日晚膳后的那个故事…”
“莫说那个。那个太吓人，我一会可要做恶梦了。”
“不。我是在想，那个故事，也许也可以有另一种结局。”
“啊？”
“有一日，这小子在林子里胡乱奔走，却不意撞进一片白色的花海。他躺倒在那花丛中，风拂着他的脸，花丛飘摇得像一团团白火，太阳扑扑朔朔地闪在树枝后头。他头一回感到如此的轻松，觉得自己也是这大自然中的生灵。仇恨长久遮蔽他的眼，叫他日日夜夜活在苦痛之中，半点人世的乐趣都享受不到。他感到烦闷，他想要索性把这仇恨的烟尘挥去，做个世界之外的自由人，什么都不必顾，也什么都不必管。他一直躺在那里，直到日头落下西山…”
“这倒是…”公主的睫毛不动了，好像还沉浸在那故事里呆呆地出神，眼睛里亮着的淡淡的幽光好像夏夜里飞旋的一群萤火虫，“那他最后得到解脱了吗？”
“是的。他放下仇恨了。他最后归隐山林，就在那花丛中，把一切都脱去，做个自在樵夫，安然地度过了一生。”我闭上眼睛，“公主，这样是不是就好多了？”
“好，真好。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说着，忽然打了一个哈欠。
“那么，今夜会非常安静。公主安心睡着吧。”
“我一定做个好梦…”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了，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稳。
“公主，无论今晚发生什么，都要在寝宫里等我，不要随便跑出来。知道了么？”
“好。知道了…”她迷迷糊糊地应答着，抱在我腰上的手臂慢慢垂下去了。
她已经睡着了。她不知道，我在汤里抹了点药粉。
窗外白月高悬，今晚正是月圆之夜。
我望着她安睡的脸庞，指腹轻轻划过她柔软的嘴唇。我想要做些什么来道别。但最后，我还是轻轻离开了。
飞身去往那福延宫。金黄的琉璃瓦在月光下冒着一层莹莹的光，我从屋脊上翻下来，攀住墙柱。殿内已经闪烁着火光，四下里都是宫人呼喊的声音。烈火熊熊地燃烧着，舔舐着木梁，焚烧着这富丽堂皇。
我劈手打在匾额的木架上。木架断裂，宽大的匾额应声落地，跌在石阶上摔得粉碎。挂匾背后的暗格显露出来，那里端端正正安放着一个木匣子。
我打开匣盖。传国玉玺静静地躺在匣中，青绿的玉身小而坚硬，透着温润柔和的光泽。
卷末结
你是我在滚滚洪流中望见的鱼群
你是我荒诞生活中唯一一丝真实
是在命定中
我追逐你的身影
无息无止
有如流水追寻天边之虹
奔流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