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中元(下)
余年俯身点燃灯芯。
路灯晃荡下的河水异常安静温顺,蔓延的浪头轻敲着石桥,上下游河岸边一片昏黑,唯有余年手底亮着微微的光,宛如天地间独一份亮色。
余年心底念了咒,将第一只河灯轻轻放进了水里。
摇曳着熹微亮色的水灯随水漂流而去,底座在水面荡开一道细细的波纹。一盏接一盏,直至十盏全部安然入了水,灯火连成一线,余年才揉了揉发酸的胳膊,双手撑着膝盖准备站起身。
耳边尖锐的呼啸声渐渐被抚平,夜风幻化成轻柔舒适的悦耳乐声,糅合了夜色,流淌在天穹之下,带着御魂者的殷殷牵挂勾连向往生门里。
他方才站起身便被一双手扶住了。
“御魂者果真是心系三界,这么早便来。也不怕招惹些不怀好意的脏东西。”身后那人仿佛毫无预兆便出现在黑暗中,手心虽冰冷,动作却轻柔极了,薄唇吐息温凉,声音里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余年站好了,借力轻轻踩了踩蹲得发麻的双脚,弯眸道:“彼此彼此,我看大人您也来的挺早的。”
见他站稳,幽冥殿主便放开手,长袖一拢,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
余年还礼,而后抬眸借着尚未散去的水灯微光看清了这位大人今日的装束。
是一袭长至脚踝华贵至极的雍容黑衣,衣襟袖口皆是手法精湛的丝线刺绣,脚踩长靴,腰间配一把七寸折扇,扇柄挂着流苏。三千墨发束起,说话间细雨和风,言笑晏晏,瞧着不像执掌生杀大权的冥界之主,倒像是个极尽风流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
而脸上依旧戴着一张银色面具,遮住鼻梁与眉眼,在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气息中无疑又平添了几分超然物外的神秘感。
余年发扬优良传统顺口一夸:“大人这幻影着实化得俊俏。”
殿主手指轻轻一扬,在素尘河周遭布下一片结界,法力落成,立刻就有冰冷气息缠绕上来,余年站在原地,方才将衣领裹紧了些,就听见殿主慢条斯理笑答道:“是么?本座倒觉得,这皮囊还不如你万分之一好看。”
余年一呛,险些把手里玩着的打火机丢出去,好容易才镇定下来,语重心长跟他讲道理:“……殿主,或许您应该知道我们有句话叫做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您这不实言论放到卷子里是要被写二百字小论文批判的。”
兴许是千百年来坐在高位呼风唤雨惯了,这位殿主丝毫不觉得愧疚:“听你的,你说不实便不实,我们换个话题,不再谈论这个。”
余年心道谢谢谢谢你居然这么识抬举我真的是如遇大赦感恩戴德,明天就去庙里给您老人家烧三柱高香。
“前两日阴差便告知要我来找你,是那边出什么事了么?”寒暄过了,余年直奔主题,手上一按,浅眸里旋即跳跃起两朵细微的小火苗。殿主张开手心,道:“不是那边,是这边。”
余年:“?”
余年:“什么意思?”
殿主问他:“你可知清修之地?”
余年点头。
他自然知道,毕竟长明就是从那地方出来的。据说它们隐于天地间寻常山水中,落着特殊的阵法,对修身养性和镇压邪物都有独到的作用。
“那便好说了——就在数月前,人间多处清修之地忽然遭了破坏,封印松动,灵气逸散。”殿主道,“事发之时,本座尚在闭关,许多细节只通过幽冥石略知一二,因此并不清楚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余年眯起眸子,隐隐猜到了什么:“哦,所以你是想让我……”
殿主轻轻一摆手:“不要多想,本座没有命令你替本座探查此事的意思。”
余年:“那你想做什么?”
“要本座来说,清修之地毁了不要紧,毕竟世间光怪陆离无所不有,也不差这些地方。”殿主讲话讲得慢条斯理意味深长,“不过麻烦的是……有几处封着好些执念深重的恶灵一类,随着封印被毁,全部逃了出来,眼看着已休养生息数日之久,怕是即将要恢复法力胡作非为。”
余年:“……”您吓唬谁呢?
“这些恶灵不属于幽冥,因此没有登记在十殿生死簿上,自然也不受本座管辖。”殿主轻轻叹口气,状似苦恼,“本座此番来找你,便是要你尽量追回这些恶灵,借御魂者的能力早日施法封印,以绝后顾之忧。”
好家伙,这还不如让我去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用法力破坏祖国大好河山。
余年暗自腹诽了会儿,忽然心中一亮,醍醐灌顶道:“这逃脱的恶灵中,是不是有一位女尸修?”
殿主抚掌:“不错,你果真料事如神。”
“……”余年叹口气,扯了扯兜里的耳机线诚恳道,“我说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殿主大人,请你不要对我抱有盲目的信任好吗,我连十七岁生日还没过。什么概念?没成年,你放心让我一个还没成年的高中在校生去替你抓鬼?”
“那又如何。”殿主大人的态度比余年还认真,“本座看中的是你的能力,这与年纪何干?还请御魂者不要妄自菲薄为好。”
余年望了他一眼,神色淡然:“先不说我年纪几何,倒是你,百年来贵为幽冥之主,手握重权,手底下就没有其他人可以委派了么?”
殿主没有回答,片刻之后,忽然转过身朝着碧波万顷的素尘河,轻轻抬起了手。余年还未看清他的动作,便见水面上倏尔跃起万千夺目光点,一团团明亮的不可名状之物逐渐向空中交汇聚集,凉月之下,显现出一种奇异的橘红色。
虚无像是被这力量感染一般颤栗尖啸起来。
余年不动声色地按着虚无后退一步。
“御魂者,如你所见,这都是些枉死的水鬼之魂。”余年听见殿主低声开了口,与寻常的轻柔礼貌不同,隐隐带了阴冷杀伐之意,“它们中的大多数,死前漂泊无定,死后也无法入土为安,肉身渐渐腐烂分解,白骨沉入淤泥,魂魄则日夜被囚禁在水域里,找不到任何解脱的法子。长此以往,神智尽失。
“而少部分魂魄靠着强烈的执念摆脱了被囚禁的命运,得道化为水鬼,列入永生目,靠吸食生人魂魄精血为生。
“水鬼偏安一隅,为祸黎民百姓,自古难降。——逃脱封印的凶物中,自然也少不了如此穷凶极恶之徒。御魂者,你且看着,若是如此放任自流,人间将乱。
“到那时,纵然是你我,要制服它们,也实在是难于登天。
“当然了——
“本座听闻这条河向来受到神明庇护,大抵不会养出性情如此凶猛的水鬼。”
殿主吓唬够了小朋友,异常满意地一挥手把这些可怜的生物送回水里,转眸便正对上余年面无表情的脸。
余年一张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紫,不过好歹没失了御魂者的仪态。他退后几步离这危险分子远了点,抱臂凉声道:“殿主大人,俗话说揭人不揭短,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殿主银色面具下唇角一弯,彬彬有礼得叫人挑不出错来:“本座只不过是向你解释下逃掉的小鬼究竟有多么凶狠贪婪罢了。”
水上橘红色微光渐渐散了,两人重新站在了深不可测的黑暗里,四下里仿佛只有水波轻敲河岸的声响。
余年侧眸一望,发觉清风镇里已经陆陆续续熄了灯,几个小时前的热闹景象悄无声散去了。
他想起了方才盛安渡的提醒,出于某种心理,干脆应道:“行吧,我可以替你做这件事,不过不负责收尾工作,到时候你可以随便派点什么人过来把小鬼带走——毕竟我还要寻找散落的物魂,时间难免不太充足。”
“没问题。”殿主立刻善解人意道,“御魂者事务众多学业繁重,如若确实抽不开身,本座自会派人暗中予你协助。”
余年:“……你最好是。”
该说的话似乎都已经交代完了,殿主作揖要离开,余年又叫住他,蹙眉踟躇道:“对了,关于我放才提到的那位女尸修,与她相遇时其实有告知我一些话。”
“什么话?”殿主颇为配合地停了步,兴许是达到了目的,语气放得分外温和,“不妨讲来听听?”
“具体我也忘了,大意是说什么战争,打得很惨,死了很多人之类的。”余年自然道,“更多的就不太清楚了,大人有兴趣的话,可以多加留神。”
殿主一拢衣袖,笑得令人如沐春风:“多谢告知,本座这便回去了。”
余年遂与他告别。
面前那道黑色身影在风里消失不见。桥头路灯忽明忽暗挣扎了片刻,在来自幽冥极致冰冷气息的刺激下终于完全熄灭,余年轻轻呼气,垂眸道:“长明,分点法力。”
灯魂依言亮起一团小火,少年清俊的眉眼被映得清晰了些,眸底那分担忧也被勾勒得清清楚楚。
长明斟酌道:“你还好么?”
“没事,缓一缓。”余年扶着桥头木桩,抬起脸来望向长风上无垠夜空,轻声道,“得了,还要抓鬼,我怀疑他一天到晚不给我找点事就浑身难受。”
“先回去吧。”长明从虚无里探出脑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眼下鬼门关大开,这周围鬼气越来越浓了,对你身体不好。”
“走。”余年伸了个懒腰,浅眸一眯,垂下的目光清淡又冷静,“不管了,先应付完分班考试再说。长明,给江潇拨个电话。”
依他表弟的性子,这会儿绝对没有睡,恐怕不是在王者峡谷里厮杀就是在□□农场里守着点偷菜。果然,铃声响了没几秒,就被接了起来。
余年悠悠道:“醒着没?”
“睡着了。”那边没好气道,“你也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大半夜吓死个人。”
“没睡就行,待会儿给我留个门。”余年选择性忽略掉他表弟的话,“我去找你。”
“你干嘛?”江潇警觉道,“不是,这时候找我……你是不是余年?”
余年:“我不是,我是鬼。”
江潇:“……”
江潇:“草。”
江潇:“行,找我干嘛?”
“不是你说要冲分。”余年踩着月光和枯草往镇子里走,“上星星,顺便讨论一下鬼不鬼的问题。”
江潇:“……那你快点,我爸妈睡了,你一点之前能到?”
余年看了下时间。
零点三十九分。
他道:“有点悬。”
江潇:“不是你现在在哪呢?斜阳里到我家小区用的了十五分钟?”
“这不没在家么。”余年面不改色,“算了,不去你那里了,省得吓死你。”
江潇:“?你妹。”
余年:“我妹这时候应该睡着了,你要是自说自话把她吓醒,明天我就跟小姨告状。”
江潇:“滚吧。”
他果断挂了电话,看样子是一秒都不想多理他。
余年摇摇头:“年轻人,怎么这么没耐心。”
长明“委婉”道:“你但凡说句人话也不至于把他噎成这样。”
“哪能怪我。”余年耸耸肩,“你看盛安渡就不这样。”
清风镇街巷里枝桠横生,冷不丁就有长得虎头虎脑的植株探着头望余年这边看。这人早就习惯了,一边走,一边顺手摸了一下悄没声探到身边的绿叶,悠悠道:“干什么,这么迫不及待要给我打白工?”
绿叶:“……”
然后没让他再摸第二下,刷的一下就收回去了,贴紧了墙瑟瑟发抖。
看起来着实有点可怜。
余年笑了起来。
长明评价道:“太恶劣了。”
“它们自己上来招我的,哪是我恶劣。”余年说着,回头望了眼身后,不动声色地压低了声音,“对了,跟你说个坏消息。”
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