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中元(上)
“长明,这附近有其他人来过么?”余年沉声问道。
灯魂飞出去转了一圈,末了回到他面前,道:“看样子是没有。”
莫非是自己跑了?
可她先前分明挣都挣不开,再说缚灵索也是几百年前长明自己静坐修炼时潜心琢磨出来的招式,怎么可能这么轻而易举被其他人化解开然后逃之夭夭?
“尸修又不归你管,别想了,回去吧。”长明见他这副模样,终于放柔了声音,道,“兴许是我法力消退了也说不定。”
“我只是突然有点颓废。”余年边走边叹道,“人生好难,明天要去放灯,完事了后面还有考试,我真是一天也不能歇着。”
“忍忍吧。”长明语重心长,“忍着忍着就习惯了。”
“已经忍了几年了。”余年嗤笑,而后随手选了一处地方准备画结界。阿飘睡足了,终于从虚无里探出头来露了个面,一秒过后,自然无比地揪住余年随风飘扬的发丝,舒舒服服地趴到了他的头顶。
余年动用法力画结界画得轻车熟路,一看就是老手中的老手。几笔红光过后结界落地,余年拍了拍手,毫不犹豫地抬脚跨了进去。
风声在耳边极速掠过,裹挟着他呼啸着穿破长空。霎时间天旋地转,余年眼中整个世界仿佛失去重心般狂乱颠倒起来。
好在眩晕感转瞬即逝,双脚腾空没一会儿便很快结结实实踩到了地面。阿飘抱着他的脑袋,半晌,气若游丝道:“这传说中的‘画地为牢’可真是太刺激了……”
“这才哪跟哪。”余年伸手扶了下身旁的桌子,慢慢睁开眼睛,长睫微颤,“等着,以后有机会再让你见见世面。”
他们便是又回到余年的房间里来了。
余年收回结界,关好窗户,抬手把面具摘了下来。
一张白皙俊秀的脸便再次出现在西沉的余光中,少年那双浅色眸子轻轻眨了眨,眼尾很快晕开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
“这东西果真邪气。”余年把面具挂在手腕上,随意翻看打量了几眼,轻声道,“也不知是出自什么人的手笔。”
一开始机缘巧合下拿到面具的时候,他还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学生,正是中二又自大的年龄,某次虚荣心外加好奇心作祟,偷偷戴上试了试,竟被面具所附法力反噬,连夜发了高烧,险些烧毁心智走火入魔。
那几日里发生了什么余年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是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过戴面具的想法,甚至到了看到面具就会浑身难受的地步——直到十岁那年一位自称“幽冥殿主”的人找到他,郑重其事地做了自我介绍,而后告诉他说,那个面具,是“地下”的东西。
十岁的余年尚不能完全理解“地下”的具体含义,只反问道:“你提面具干什么?”
“那张面具,按道理来说是可以沟通人间与幽冥界的。”殿主长发高冠,戴着一张质地精良的银色面具,深黑色长袍曳地,微微俯下身看着他,声音耐心又柔和,怎么看也不像是民间传闻里凶神恶煞的狠角。余年道:“这怎么说?”
“无他,只是觉着有趣而已,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一位货真价实的御魂者。”殿主抬手轻轻拍了拍小余年的肩膀,解释道,“御魂者,听说过中元么?”
“七月十五,鬼节,我知道。”余年抱起手臂,态度嚣张又懒散,像是认准了这位殿主不会把他怎么样。果真,那人听了,只拂袖一笑,道:“你倒聪明得很——说到中元,你手里的这张面具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余年一挑眉,抬眸望他,道:“愿洗耳恭听。”
“有一部分御魂者的职责,是在中元一日把收集到的物魂送入幽冥,经十殿审判后进入轮回——知道物魂么?是一种不同于生灵的物种。”殿主耐心道,“但是幽冥入口向来小鬼横行,生灵一旦踏入,被小鬼发现后随时会面临粉身碎骨的危险。这时候就需要一件同样出身幽冥的物什来掩人耳目、保护自己。”
余年发问:“等等,你的意思是御魂者要入幽冥?我怎么没听说过,这是谁立下的规矩?”
殿主一摊手,彬彬有礼道:“不清楚,据说是那位仙灵大人定下的。”
那会儿的小余年尚且对仙灵保持敬畏,因此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好,请继续。”
“你那面具确是个好东西,只是你的法力似乎不够精深,还没办法完全驾驭它。”他道,“若你掌握了控制法力的要领,戴上它虽说不上百毒不侵,但至少能护你无虞,不被小鬼近身。”
余年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往后我若是去你们那边,必须要带着面具?”
“平日里不必特意过来。”殿主想了想,又缓缓补充,“除非是有了要事,或者是中元那天送物魂进十殿,其余时候,安心呆在地面上就好。”
“明白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小余年慢慢摩挲着手指,垂下长睫,狡黠一笑,“这位大人,你同我说了这么多,为何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倒不必了。”殿主微妙地沉默了一瞬,旋即按了按面具,唇角一弯,柔声解释道,“行走世间,名字不过是代号,只是为了方便称呼罢了——若你愿意,以后便随着那边的叫法,唤我‘殿主’便好。”
余年弯眸乖巧道:“好,殿主大人,我知晓了。”
幽冥殿主轻轻地点了点头,拢起长袖冲他行了礼,而后一个优雅转身,几步间身影便消散在余年的房间里。方才微微溢着的冰冷气息散开了些,小余年推开窗子,双手一撑让自己坐在了窗台上。
迎面的风清新柔软,小余年抖着双腿,心里却酝酿着没有问出的第二个问题。
你行走世间,见多识广,那有没有在其他地方,遇见过我的同类?
其实放在现在想想,那位殿主很多话都说的模棱两可,对话云里雾里地绕,以一己之力把十岁的余年哄得团团转。
但无伤大雅,后来的余年也没那个心思去研究对方为什么不肯透露更多。上了初中之后似乎一切事情都在好转,最起码没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是异类,而后来长明的出现无疑又把他未来的路指得更清晰了一点。
余年用脚勾过椅子坐下,手指从口袋里抽出纸条,看也不看,随意揉成团扔进了桌下的垃圾桶里。
纸上的墨迹晕染开来,似乎是想缠上他的手指,结果还未触及皮肤,就先被人虚虚一指压了回去,立刻瑟缩着不敢动弹了。
“明天去一趟清风镇里的夜市。”扔完纸,余年拍了拍手道,“我听说那边花灯是手扎的,公认的质量好,而且离素尘河近,随时都能放。”
“你真是……”长明想了半天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索性闭上嘴,不说话了。余年心情很舒适,拿过充电宝给手机充上电,慢悠悠道:“那位大人好不容易要出关了,我顺道去见他一面庆祝一下,这个理由应该也算名正言顺,是吧,阿飘?”
镜魂:“别问我,不知道,下一个。”
余年笑了起来。
小姨晚饭前打来了电话,听主要意思还是给小姑娘补课的问题。余年换上白色t恤从浴室门里钻出来,一边拿毛巾囫囵擦着头发一边回复:“后天吧,我这两天在复习,准备我们学校的分班考试。”
“颖颖说想你了,想找你玩。”小姨笑道,“行,来之前记得发条信息,小姨给你做好吃的。”
余年“嗯”了一声,家长里短聊了几句,便挂掉了电话。
两个大人回来的时候,余年正嗑着瓜子,窝在沙发里看八点档的家庭狗血伦理剧。
听见开门的声响,余年吐掉嘴里的瓜子皮,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继续窝着。江女士把包挂在玄关,回首瞧见他,露齿一笑:“年年,怎么想起来看电视了?”
“学习累了。”余年轻描淡写道,“看点阳间的东西补补血。”
江女士走了过来,在沙发后拍了拍他的脑袋:“你爸给你带了好吃的,洗洗手准备吃饭了,电视等下再看。”
“行。”余年伸了个懒腰,状似随口一提,“对了妈,明天我出去一趟,找江潇,过两天再回来。”
“是和潇潇出去玩吗?”江女士略一思索,道,“那注意安全,带好手机,有时间报个平安。”
“好。”余年垂眸一笑,坐了起来,趿拉着拖鞋慢吞吞地往厨房走。江女士拿起遥控器关了哭哭啼啼喋喋不休的电视,撩起袖子开始收拾茶几和餐桌。
余年站在厨房门前,踮脚往里一看,首先看到了放在案板上裹在纸袋里的两串冰糖葫芦。
他爸正背对着他,乐此不疲地煮着小米粥。
小米粥可以不喝,糖葫芦必须吃。
爱不爱吃不重要,主要是不能浪费食物。
于是余年他爸回头的时候,就见一个分外修长矫健的身影攥着什么东西跳出了门。
他爸:“年年!给你妈留一串!”
“知道了!”余年坐在餐桌边朗声回道,而后三两下拆了包装,送到嘴里,犬齿叼着一口咬掉半个山楂。
长明原本靠着墙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张开眼揶揄道:“出息。”
余年抬起目光,举着糖葫芦轻飘飘地瞥它一眼:“怎么,要吃吗?我可以大发慈悲分你一颗。”
长明:“……你自己吃吧!”
一家人简单吃过晚饭后,余年回到房间里打开了电脑,说是准备查一查中元的忌讳。
长明在他眼前飘来飘去:“我实在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查的,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想想中元那天穿什么。”
“还能穿什么,首先排除汉服,那玩意儿中元夜里穿出去能吓倒一片,大不了就卫衣三件套——行了让开,你挡我屏幕了。”余年伸手把它扒拉到一边,“确保流程万无一失,万一放了灯人家不满意要来闹我,那可就是人间惨剧了。”
“有那位在,你这担心纯属多余。”长明拽着他的手腕,“听我的,别看了大人,你不是还要复习考文a班么?”
余年:“……”
余年:“你够狠。”
长明眉心印记一闪,咧嘴笑得宛如黑人牙膏代言人。
余年叹口气:“行吧,听你一回。”
他推开电脑,从一堆试卷练习册错题集里随意抽出来一本数学,眯着眼懒洋洋地翻开一页,漫不经心地计算了起来。
十分钟后,余年点了点做完的两道大题和一个红色对勾,虚心问道:“长明,你觉得我这种水平怎么样?”
长明和对勾大眼瞪小眼:“……”
余年轻笑一声,把它拽到手里捏了捏,悠悠道:“我有分寸,而且,请不要随意质疑我的能力,谢谢。”
不愧是一中大佬,做完这种压轴题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实在佩服。
长明闭嘴滚进了虚无里。
第二天是个阴天。
窗外天光尽掩,乌云万里层层叠叠,天穹之下的空气沉闷而压抑。
余年带好随身物品,和江女士打了招呼,在傍晚时准时出了家门。
口口声声说要去找江潇的余年同学,在发现附近没有直达清风镇的公交车后,顶着风站在街口,忍痛叫了一辆出租。
“大老远的,回头我一定要找他给我报销。”余年戴好帽子,心疼道,“上个暑假勤工俭学赚来的小金库快见底了。”
长明趴在他肩上,口齿不清地挤出一个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