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荒野(上)
余年一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由于用力过猛,很不幸地踢掉了方才好好搭在身上的夏凉被。
窗外阳光柔和,窗帘拉了一半,映得房间里格外明亮。余年只觉得头疼得厉害,抬手默不作声揉了半晌,才下床穿了拖鞋去衣柜里找了衣服换上。
时间看样子已经是上午了。
江女士给他留了饭,早早地出门上班去了。余年洗漱完晃着身子下楼,幽灵一般飘到厨房,把锅里尚温的小米粥盛出来喝了,又沉默着刷了碗,最后飘回了房间,一头扎到床上挺尸。
期间一句话都没说,无论是和物魂还是自言自语。
这实在太不正常了。
树魂担心他在生气,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大人,你……”
“你先别说话。”余年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了过来。少年长睫微垂遮住眸光,声音里除了疲倦听不出其他情绪。黑杉从虚无里飘出来,倏尔落地化作少年人长身玉立的模样。
他轻轻俯身,总是低垂着的眸里像是沉淀着千百年的苍绿,眼底忧怯情绪浓得似乎抹不开一般。余年被挡了阳光,微微抬头,望着他,口气懒散道:“你白天出来当真没有问题?”
“我是物魂,不是鬼,不怕阳光。”树魂强调道,而后谨慎地坐了下来,在余年上下打量的目光中轻声开口,“大人,长明他其实……”
“我知道。”余年打断他,忽然歪眸一笑,翻了个身慢悠悠道,“他心也够大的,居然敢让一个女孩子单独去那种地方,也不怕出什么意外。”
树魂:“……大人,你如何得知这些?”
“我如何得知?”余年冷哼一声,支着长腿坐了起来,手腕搭在膝盖上,腕骨突出,手指既白又长,“上着我的身,用着我的法器,连着我的神识,你问我如何得知?”
黑杉神色带着微妙的尴尬:“所以那些……你都知道了?”
“差不多,听到乔霜去了一趟鬼门关。”余年终于不再是方才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样。他拉起被子三五下叠了个方块扔在床尾,随口评价道,“明知故犯,还敢擅自给我揽活,平时怎么不见他这么会来事。”
树魂哑口无言。
“好了,先准备一下。”余年看了黑杉一眼,起身走开,淡声道,“我待会儿过去看看。”
长明非常迅速地从虚无里窜出来扑到他脸上:“你清醒一点!”
“我比你清醒。”余年抓着它,熟练地封了它的动作,手法干脆地塞了回去,“这么大张旗鼓的,我可不信你没有事情瞒着我,长明。”
“大人,时辰不到便往那边去的话,当真非常危险。”树魂拉住他,视线却落到了窗外一棵看不清全貌的老树上,微微拧起了眉。余年任他拉着,自顾自走到落了锁的小柜子边,垂眸道:“这本来就该是我的职责所在,我还不至于要一个女生替我关心这些。”
他抬起左手,轻轻拿起锁,口里低低地不知念了什么咒,片刻,啪嗒一声,锁开了。
兴许是阳光照不到的缘故,柜子里暗得出奇,上几层是整齐摆放的各类珍藏版典籍和手誊的笔记本,还装模作样摆了几件手办,只是越往下,放置的东西越匪夷所思。
有断了半截的长笛,破碎的纸灯笼,涂着诡异高原红的笑脸面具,甚至还有残缺的书卷和一只材质不明散发着冷气的小罐子。余年对它们置若罔闻,少顷,从最底层拿了一张面具出来,关上了柜门重新落了锁。
这张面具通体黑色,画得凹凸有致,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只是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依旧寒气四溢,不太像是寻常商店里卖的东西。余年从两侧拽了松紧绳出来,把它挂在手腕上悠哉悠哉地坐回了桌边。
黑杉寸步不离地跟着,看表情似乎是生怕他下一秒转身就走。
“非去不可的话,其实也可以再等两天。”黑杉道,“七月半那边鬼气最弱,对你体内法力的影响会降到最低。”
余年哼笑:“一日之差而已,况且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乔霜她已经查看过了。”树魂垂手站着,非常艰难地劝说他,“若有变故,她也会有所觉察的……”
“有所觉察,然后呢?”余年支着腿,抬眸懒洋洋地盯着他,左手蜷起轻轻敲着桌面,道,“不小心出现意外的话,结果不外乎两个,不是我出面就是那位出面。并且,据说那位现在正深居殿里闭着关,指不定连他家家门被小鬼破了都不知情——这种情况,你觉得谁来解决比较合适?”
“我过去的话,顶多遇见一群小鬼,大不了就恐吓恐吓,再看看究竟是谁胆大包天敢动鬼门关。不过……要是那位提前被吵醒了,坏了心情——黑杉,你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余年叩着手指,眉眼带笑,嘴角轻轻扬着,一字一句却分明浸透了凉意。
怎么说呢,他这招可谓飞沙走石、石破天惊、惊心动魄,至少黑杉之前没意识到他居然能这么理直气壮地把“那位”搬出来当做借口。
“怎样,是不是觉得事情有点严重?”
余年一声轻笑,从桌边站起身来,先拍了拍树魂单薄羸弱的肩,道:“再怎么说,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你跟长明不也经常提醒我么?”
黑杉:“……是。”
余年弯眸和他商量:“乖,这次听我的,我保证不会有危险,行不行?”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树魂垂了眼,安静如斯地化作一缕烟回了虚无里。
看这架势,应该是同意了。
余年垂眸。
他闲闲朝窗外打了个响指,而后重新坐下来,带着身下的椅子转了个方向。
拉开抽屉抽出一张a4纸,少年眯起眼,嘴角弯起的弧度一点点归零。
指间飞转的笔扬起又落下,最后被余年啪一声拍到了桌面上。白纸右侧隐隐约约勾勒出了一个类似地图的形状,线条交织,密密麻麻,层层环绕住中心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点。
“魔气”。
同司空见惯的“鬼气”不同,这是个许久不曾面世的概念。余年上次看见如此密集的魔气波动还是小学时候,那会儿长明还没找到他,黑杉在威逼利诱下吞吞吐吐讲了几句,说是什么“封印松动”。余年听得云里雾里,干脆没让他继续说,带上手里的物魂就直奔目标去了,然后在漫天弥散的黑雾里见到了一个一身黑袍的人。
那人留着长发,以飞角银饰束在脑后。周身环着凛冽的寒气,带着一张暗银质地的半边面具,苍白的脸上生着一双狭长幽深的眼,望向人的时候,冷得摄人心魄,身上的杀伐之气无处遁形。
那天他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那些四面八方里源源不断生出的魔气。狂风肆虐间,他手持一柄折扇,抬手间天地变色,衣袖翻飞,纯黑衣摆上绣着的金线仙鹤似在风里引吭高歌。
余年站在风外,被这风沙迷了眼,等回过神时,却发现已经被送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他心下得知是人出手相助,也不再出门,只拖着凳子坐到了窗边,双手支着下巴,望着平静无垠的天穹发愣。
这起码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余年却依然记了清楚。他总觉得,似乎有些事情,在那之后便逐渐变得不一样了。
也亏得他打小就有收藏奇珍异宝的习惯,有力地支撑着他随意出入其他地方。有时候给人个好处,最次也能混个脸熟,好办事。
简单准备后,余年起身,把画了地图的半张纸对叠了两下连带手机一起塞进了上衣口袋,拿起面具随意往脸上一扣。阴郁森冷的寒气立刻缠绕着从他脚底一路攀爬至发顶,他却像未感受到一般,抬手拉紧了脑后的松紧绳,面具后一双浅色双眸平静如深海。
窗外的天不知何时阴沉下来,天穹边际暗色乌云无声奔腾涌没,像是正酝酿着一场狂风骤雨,随时会倾泻而下。
光线消匿于云层,秽物依攀于浊泥,神明沉溺于无间,圣人消亡于天地。
——天底下芸芸众生,要说最残忍,也不过血肉筵席,山河人间。
余年缓步走到窗边,伸手哗啦一下拉开窗户,在倏尔尖啸扑面的狂风中稳稳地立着身形。距他一步之隔的半空中闪烁着结界法力波动,结界壁沉默而牢靠,流动着那种晕漾在清水中又数经洗涤过滤的浅浅的红色。
余年伸出手,下一刻,整个人忽而消失在原地。
房间里恢复成空无一人的模样。
结界瞬间收回,黑杉终于是不太放心余年,赶在他消失之前从虚无中飞出,堪堪将他环在自己清弱的臂膀中紧紧护住。
长明不知怎的破了封印,在尖厉的风声中怒吼:“余年我告诉你!这一去你要是敢出事你就完了!”
“你放心,不会出事。”余年微微眯着眸,声线依旧沉静得出奇,不知是不是戴着面具的缘故,声音听着有些冷,“我心里有数。”
“你最好有数。”长明迎风道,“我警告你别管闲事,最多关了‘门’就给我回去!”
“谁知道呢,这可由不得我。”
余年正腹诽着,忽觉周身一沉,同时听见黑杉在耳边提醒道:“大人,要落地了,注意安全。”
余年抬起左手,沉了声道:“知道了,先回来。”
黑杉依言。
耳边风声逐渐消弭。余年轻巧翻身落到一处空地上,站直身子抬手正了正面具,又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短发,摸到手机尚在衣内,心下遂安。
少年腰窄腿长,气质清俊,哪怕此刻挡住了脸,也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面不改色的模样。他用力按了按肩膀,而后抬起眼朝面前看去。
落脚点是一片废置多年的荒地,阴冷得几十里都瞧不见人烟,野草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优势,成片成片地肆意生长绵延着似乎勾连天际。余年走了几步,抬起脚轻轻踢了踢脚边一座小小的土堆突起,心道,若是挑在晚上来,说不定能碰见百鬼夜行阴兵借道的壮观局面。
但光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了,余年失笑,暗道罪过,他可不想被那些东西缠上。
谁料刚罪过完,一个不怀好意的尖锐女声便轻轻响了起来,锐利得像是指甲慢慢刮在骨头上一般,听得人几乎头皮一炸:“这位小哥哥,怎么一个人来这里啊?”
余年面无表情:“……”
妈的。
怕什么来什么。
“小哥哥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害怕啦?嘻嘻。”那声音又响起来,伴随着一阵悉悉索索,听着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余年垂下眼,隔着面具不动声色地往后一看,不出所料,果真什么都没有。
也是,要是身后一直跟着什么东西,他与黑杉不可能这般无知无觉。
那就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了。
“这位……鬼小姐。”余年摊手,表情诚恳,彬彬有礼道,“原谅我多一句嘴,你怎么白天出来了?”
“本姑娘修炼百年,早就不怕阳光啦,凡人小哥哥!”鬼小姐隐着身形咯咯笑起来,听着心情居然还不错,“倒是你呀,怎么不敢回答我的问题?”
回答个屁。
——余年微微一笑,自然道:“不瞒姑娘,我呢,是来找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