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愧疚
当晚,邓杉做了一个梦,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
为了给妻子瞧病,那时的他几乎花光了家中的积蓄。妻子走后,家中更是一贫如洗,他没有什么亲戚,陈家那边本就不太满意他,自那以后也没什么来往了。
小儿子邓禾早就过了适学的年纪,嚷嚷着要去上学。他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可哪来有钱供他上学。
邓杉像赶小鸡仔一样将小儿子挥开:“去去去,你是想要上学还是想要找个地方偷懒!”
小儿子怕他,邓川是知道的。刚出生那会就是,看到他就哭。长大后每次一瞧他皱着眉头,立马就会转身跑开。
可如今这小子长了能耐,往地上一坐,哭着喊:“爹,我就要去上学!”
对邓杉而言,他喜欢的只有那些默不作声的庄稼和他的妻子陈秀。
他不喜欢吵闹,不喜欢小孩,可偏生眼前这个吵闹的小孩就是他儿子。
邓杉拧着眉头,在心里做斗争。最初他其实不想要小孩的,可陈秀见了村里别人家的娃娃总是上前逗人玩。
这些年因为妻子的病他也心力憔悴,那一嗓子嚷得邓杉心烦意乱。于是,巴掌下一秒就落在了那小子头上:“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挨了一顿骂,小邓禾哭得更凶了。
他揉了揉眉心:“去你哥那,让你哥教你!”
“哥的书我都看完了,凭什么哥能上学我不行?!”小儿子呜呜咽咽,分明怕得要死,浑身打着哆嗦,可还是鼓起勇气驳他的话,“而且哥他忙,没空教我!”
几乎是毫无悬念的,邓杉揍了他一顿。
本以为孩子小过些天就会给忘了,可谁知自打那之后的几天里,小儿子愣是不理他。
有时候他一人忙不过来喊他搭把手,小儿子也是看在他下一秒要爆发的份上才极其不情愿地挪动脚步。
邓杉望着他倔强的背影,低声咒道:“这浑小子脾气也不知道像谁!”
若是陈秀还在,她定是坐在院中的那张竹藤椅上然后笑话他。
“你家小子脾气还能像谁?和你一个德行。”
可如今,耳边除却萧瑟的风声以外,再无其他。那张他亲手编成的竹藤椅上也空无一人。
他茫然思索着,然后叹了口气,提起农具扶着酸痛的腰就朝屋外走。
初一逢集,邓杉趁着天还没亮就牵了家中的一头羊离开了。这原本是打算留着过年养肥了再卖的。
现在是卖不出好价钱的。邓杉搁集市口跟着面红耳赤争了许久,才卖了一个不是让他特别满意的价钱。他顺道买了些家中要用的东西,正准备回家时正巧看到了一家店铺门前挂着的深蓝色书袋。
大儿子之前有留下过旧书袋,就是一边的袋子断了,缝一缝就好使了。
他站在店门口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买下了。
小邓禾脑瓜子转得快,起早就看到爹牵着羊出去了,差不多也摸到了底子。
这是他和爹第一次不对付,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得知爹要卖羊,他也不是滋味。
他在院子前蹲了一整天,一看见路的尽头多了一道黑影,就知道是爹回来了。
上回挨得揍还疼着,他本想上去迎他,可一想到这里立马又不动了。
可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邓杉还没走到家门,那浑小子忍不住终于凑上来了。
他很快注意到了那个深蓝色的书袋,一脸兴奋,连带着嗓音也明快了不少:“爹!”
邓杉的心决计是软下来了,但嘴上依旧不饶人:“现在知道叫爹了?!”
小儿子抬着脏兮兮的小脸眼巴巴地望着他:“爹,这是给我的吗?”
“嗯。”他声音一顿,又补充一句,“把脸去给洗了,脏成什么样……”
“谢谢爹!”
若是有条尾巴,只怕此时是要摇到天上去了。邓杉轻叩他脑门,嗤了一声,“出息!”
小孩子记吃不记打,怎么骂都是高兴,他应了一声拽着书袋撒丫子就往屋里跑,提着嗓门生怕人家听不见:“哥,哥!爹给我买书袋了!”
邓杉看着他的背影笑骂一声,可忽然又陷入了茫然。
从小到大,他确实没给这孩子买过什么。因为妻子的体弱,他将所有的精力都花费在了如何为妻子治病上。虽然陈秀也会照顾孩子,但家中条件毕竟有限,买过的东西,缝缝补补只要能用就会继续留着,所以大儿子总会优先获得更好的待遇。
而小儿子邓禾,只能穿哥哥留下的旧衣服,翻哥哥几乎快掉页的破书……
-
那孩子从小到大也就“胡闹”过这一回,他也知道家中辛苦,每天放了学就拽着书袋往家跑,将东西一丢,立马带上竹篓和小镰刀上山割猪草。等他回来以后,那孩子已经将活做完了。
这一来五六年过去了。
虽然考上了镇子里的中学,距离不算近,小儿子依旧每天往家里赶。
直到——
那天,邓杉正在干活,突然下起了暴风雨,他下山时跌了一跤,伤到了腰椎骨。
虽然不想承认,但邓杉知道他开始变老了,身体也不比从前了。
因为之前耗费了太多心神,邓杉比所有同龄人看起来苍老得更快。妻子过世那么多年,可家中的债还未还,两个孩子的学费也要比之前贵上了许多。
铺子的老医师说,他的情况至少得休息一个月,然后再看看恢复情况。
邓杉哪等得了一个月,马上就要到了农忙的季节,哪怕三天也不行!
“贴些膏药会好得快一些。”
从前,邓杉也经常摔着碰着,可他从不会看医生。他相信人的身体就和庄稼一样,就算折了叶子,不过几天它的“伤口”就会自动修复。
对此深信不疑、并且还年轻的邓杉在小病方面从不会花费一分钱。
可是他现在已经不够年轻了。邓杉犟着脾气,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一边拖着沉重的步子,扶着腰往家走,一边低声咒骂。
太离谱了!
就这么几贴膏药竟然要花那么多钱,几乎都快抵得上他几十年下来卖给药铺的草药钱。
-
几贴下来,邓杉的情况依旧不见好转。
马上又要到了交学费的关头了,邓杉愁得又添了几根白发。
半夜,小儿子点着灯偷偷跑来找他,一推开门就说:“爹,我不想上学了。”
邓杉知道他是担心家里,但嘴上依旧硬得很:“胡闹!滚你屋里睡觉去!”
家里的情况只能供一人继续上学,眼看大哥马上就要高考了。他说:“爹,我先在家帮你干几个月的活,等你好了我再回去上学,哥现在的情况是一定得上学的。”
就这样,小儿子就暂时休学在家中帮衬他。
他想,等到那些人到乡里来收粮了,家中就有多余的闲钱了。
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邓禾从那以后再也没回过学校。
-
等到大儿子考上了大学,村里敲锣打鼓都跑到他老邓家来庆祝,村长欢天喜地找人送来一块牌匾。
人人都说他老邓家这算是出人头地了,那些不论认不认识的街坊邻居纷纷来庆贺,这本是大喜的事情,可他心中却说不出滋味,他看到小儿子邓禾站在角落,笑得一脸牵强。
村里给发了奖励,邓杉劝他回去读书。
可小儿子只是笑:“爹,学得东西忘完了。”
他沉默了。
小儿子继续道:“那钱留个哥以后上大学用,到大城市后哥的花销要更高了……”
自从大儿子离家求学以后,没多久邓禾也离了家。
中学只读了一年半,拿不到毕业证书,他出去依旧是小学文凭。好在通过人的介绍下,跟着一个水电工师傅学技术,没过多久自己就上工地干活去了。
打那以后,大儿子大学毕业、考研、工作,又去了国外,人生步步高升。
小儿子却一直都在工地干着又脏又累的活。
他无法再改变他的过去,只能心里合计着至少有一个美满的家庭。
邓杉之前从来不会管束小辈这些事,年轻的时候,有媒婆到他家来,他向来大门紧闭。
他四处打听千挑万选,为小儿子相中了隔壁乡里的一个姑娘。
生得俊俏,脾气又好,听说考了中专现在在一家医院上班。
一听到这里,邓杉又愁了。人家姑娘条件好,哪能看上自己的小儿子。可对方家中也是着急婚嫁,先让双方见见面。原本邓杉不抱什么期望,谁知见了一面就相中了。
小儿子邓禾虽然中途辍了学,但中间得了空就会往镇子里的书店跑。他看书看得多,再加上早早就离了家,说话风趣但也有些东西,好在也勤恳能干。
一来二去,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邓杉对自己的儿媳妇极其满意,将老大这些年汇来的生活费拿去给小儿子当了聘礼,又让他在镇子里买下了一个带院子的房子。
好在邓禾也有上进心,出来没几年的光景就开始托人包工地,赚了些小钱,很快在镇子里买了一套房子,媳妇有了,家也有了,很快孩子也有了。
看着这美满的一家子,邓杉心中的愧疚逐渐淡下,终于有了慰藉。
平平淡淡地过了十年,一个家在一场夜雨后,散了。
儿媳妇出车祸的那天是夜里值班回来,邓禾瞧着外面雨下得大,左右不放心,掐着点打算出门去医院接人。
因为大雨他骑行不便,晚到了十分钟。妻子以为他睡下了,便自己先回家了。
她撑着一把碎花伞,匆匆走过路口。
刺眼的灯光,撞击爆裂的声响,甚至来不及尖叫。
时间仿佛被定格。
血水在身下蔓延,双眼失去焦距,冰冷的夜雨打湿了她额前的发,那把花伞被抛掷半空彻底与夜色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