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溺尘鱼旧殿像里藏
“军风,不是说过近段时间莫要来寻我?”
这是一座旧得不能再旧的佛庙正殿,没有重檐勾云,雕梁画栋,只有蛛网纵横的房梁,灰尘覆面、散落的帷幔,与裂纹斑驳的壁画塑像。
福慧一手握着禅杖,一手拖着烛盏,站在一尊悲天悯人的释迦牟尼佛像下。
释迦佛与两侧的比丘立像沾满了尘土,身上金灿灿的表皮已经脱落,露出锈迹斑斑的内里,看起来十分破落。
三尊佛像被供奉在桌案,紧紧靠着后墙,在烛火的照射下,那慈祥的神情也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在他对面,黑脸大汉与叶舒窈对视一眼。
“属下二人前来是……”李军风粗声粗气,顿了顿,心虚道:“有要事与您相商!”
……
“有人将你们放倒,还烧了迦南花田?”
福慧眉头紧锁,耷拉着眼皮看向两人,瞳内似古井深潭般幽深:“可有看清是何人?”
“属下们虽将药力逼出体外,但视物有重影,当时夜色深重,属下的人……没能看清。”
“另外,那间屋子有人去过,”叶舒窈顿了顿,语气凝重道:“里面的袋子被划开了。”
福慧垂首凝神不语。
大殿内静悄悄的,烛火噗嗤嗤忽明忽暗燃烧着,光影投射在福慧那张年老皱褶的脸上。
他不说话,嘴角也垂落下去,不怒自威却也更显阴沉。
隐在衣袖里的手捏了捏拳,叶舒窈与李军风对视一眼,低头弯下了膝。
只见眼前有禅杖扫来,“砰”一声敲在他二人膝盖上,逼得两人站起身来。
“如今你二人落草为寇,我亦成一介老僧——”
福慧收回禅杖,举着烛盏,缓缓向前走动着:“行这行伍跪礼又有何意义?”
两人刚刚站稳,闻言,将头埋得更低了。
福慧背对二人,抬头看着门窗外即将迎来破晓的昏暗黎明,道:“东西还在你二人手中罢?”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三人立即回头,将视线锁定在眼前这尊释迦摩尼像上!
“看来——”
李军风盯着佛像的肚子处,舔舔嘴唇,狞笑道:“您这庙里进了只小老鼠啊!”
——
失足跌落的甬道比上一回的要窄许多,约莫一成年人的半臂宽,急纵而下,很是漫长。
黑暗中,沈鱼跃紧咬着唇,手脚钻心的冷。
失重感与未知的恐惧伴随泥土气息袭来,地底的阴凉激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忍不住靠自己身边唯一的暖源近一点,更近一点。
封流尘一手抱住沈鱼跃的腰,一手牢牢握紧头顶插进土层的匕首,以减缓二人下坠的速度。
怀中的女子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胸膛,肩头衣襟被攥得很紧,隐隐传来指甲陷入皮肉的痛感。
紧张的心跳,急促的呼吸,哪怕在与砂石的摩擦和撞击声中,在极近的距离下,也异常清晰。
感受到这份恐惧,封流尘有些无措,只好将扣住人腰身的手暗暗用力。
“我在……”
“如果害怕……不要……咬自己……”
“可以……咬我……”
沈鱼跃愣了愣。
他怎么知道她在咬自己?还有,这种情况下为什么突然对她说可以咬他??
腰间的力道好似在提醒着她,她还是安全的。
少年的嗓音依旧嘶哑嘲哳,但他说得很慢,慢到沈鱼跃可以听清每一个字眼。
最后一句咬字格外悠长缠绵,让她不合时宜地想到那声“借我”。
在下坠不知多长的时间里,沈鱼跃有了除恐惧外的第二种情绪。
贝齿下意识松开嘴唇,她嘟囔道:“我才没有咬自己。”
对于沈鱼跃的嘴硬,封流尘并不意外,只道:“我闻到……”血腥味,很明显。
“你没闻到!”她一拍少年的肩。
“……”
头顶没了回复,四周再次只剩下坠的隆隆风声与寂静。
但紧张恐惧的心情却得到了缓解。
听着耳边有力的心跳声,感受着少年人躯体的温度,有什么东西蹿进沈鱼跃的脑海。
她垂了垂眼,将那团杂念揉纸团般从脑海中丢了出去。
没过多久,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的少年突然动了!
沈鱼跃只听他操着一口破锣嗓急急到一声“小心”,紧接着,身下甬道的支撑突然消失不见!
少年换了个姿势将自己垫在身下,另一只手护住她的头将她按进怀中。
沈鱼跃敏锐察觉到他二人正悬空坠落!
心蓦地漏掉一拍,她伸出两只手护住少年的后脑勺。
“轰隆——”
耳边传来少年的闷哼。
两只手重重磕在嶙峋坚硬的石头上,疼得沈鱼跃一哆嗦,泪花都激了出来。
她心有余悸地想,好在将人脑袋护住了,否则这一摔将下来,可不得脑花花都给蹦出来!
待缓过神,她忽又意识到,自己都疼得受不住,那用身体给她做肉垫的少年该有多疼?
她下意识想询问,却听得一声浑厚而略不真切的声音道:“您这庙里进了只小老鼠啊!”
四周静了静,窸窣声响起。
搂着她腰身的人忽双臂用力,带着她侧起了身。
“哐啷”一声,眼前的黑暗豁开一道口子。
一线天光落在左眼,沈鱼跃瞳孔微缩。
视线越过少年左肩,一片薄刃在眼前迅速放大,扎进少年的肩,停在距离她前眼几厘的位置。
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与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充斥感官,沈鱼跃大脑一片空白,嘴却自己先一步做出反应——
“喵!”
外界蓦地一静。
“哈,原来是只野猫?”
是几个时辰前才听过的粗狂男声。
沈鱼跃大气不敢出一声。
一阵模糊的叮铃哐啷响起,刀尖慢慢往回缩,至从少年肩内抽离。
“扑哧”一声,她胸前湿热一片。
浓郁的血腥味直击灵台,原本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味突然变得熏人眼,熏得她生理性的泪花汹涌而出。
左眼的泪灌到右眼,冰凉的泪水顺着脸颊流进耳内。
沈鱼跃紧咬着唇,控制自己不要发出声响。
思绪兀自混乱,她想,又不是没闻过血的味道,好端端的哭什么?
可却还是不自觉地去堵少年肩上的伤口,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指缝间黏糊糊的,她觉出有另一只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意识到沈鱼跃流泪的那一刹,封流尘只觉身体的痛好像突然不存在了般。
心疼,无措,欢喜,紧张……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如一张细密的网将他的心脏捕捉,而这颗心在触到这张网时,便开始溶化,和着她的泪湿哒哒地朝他劈头盖脸浇来。
他不能开口,只好学着她之前的样子,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沈鱼跃怎不知这是少年人笨拙的安慰?
她暗骂着人笨蛋,泪水却无声息流得更凶了。
释迦佛像外。
福慧手握禅杖塔婆形的杖头,微微用力,将扎穿铁皮佛像肚子的刃抽出,收回至另一只手中禅杖外表的鞘内。
“不可大意!”
佛像内的两人惊诧。
福慧摇首,看了李军风一眼,道:“舒窈,将佛像的肚子砸开。”
“是。”叶舒窈应声,双手抱拳捏了捏。
透过缝隙,沈鱼跃可以看到一身玄衣劲装的女人走向佛像。
她挥掌,凌厉而迅速地劈下来!
“主持——”
紧闭的殿门外,福觉敲了敲门,道:“六王爷下令将之前问过供的人全部召集至他禅房。”
叶舒窈的掌心停在距离佛像几寸的距离。
佛像内的两人皆暗自松了一口气,后背已是一身冷汗。
“稍等片刻,为师马上出来。”福慧冲着门外答道,又回过身压低声音:“现将寨内一切活动停下,那东西你二人好生保管——”
“颜……那边该给的给,必要时候,”他顿了顿,手在自己脖子上比了比,“都明白了?”
“那这佛像内……”叶舒窈仍有些担心。
“野猫罢了。”
李军风拉了她一把,努嘴示意窗外的天色:“那杀猪的野和尚都过来了,证明寺里的人也该起了,你现在砸该被人听见,过人的密道不在这,等人走了再砸,咱们离开就得被瞧见。”
福慧也摆摆手,道:“趁现在,回去罢,记住我说的话。”
叶舒窈皱眉,最后看了眼释迦佛像,与李军风一同从殿后侧的窗内翻身飞了出去。
目送两人离开,福慧紧了紧手中的禅杖。
他眼神一凛,握着杖头抽开长尖刀,再次刺向佛像的肚子。
内里已无声响。
他冷哼一声,抽刀归鞘,就着散落在地的帷幔擦拭了下禅杖沾染的血迹,罢了理好身上袈裟,重新挂上慈祥和蔼的笑意,朝殿门走去。
拉开门,第二日的晨曦洒落满身。
福觉见人出来,几步跨上台阶迎了上来,关切道:“俺方才听见里面有声响,可是您磕碰着什么了?”
正在为殿门上锁的福慧闻声一顿,又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禅杖倒下来不小心压死一只老鼠罢了,”他转身,与福觉朝禅房方向走去,“去见六王爷罢。”
“问话结束后,同为师一齐去大雄宝殿为他超度罢。”
回想自己方才听到的声音确实是禅杖发出的碰撞声,福觉并未多想。
他看了眼身后破旧的佛殿。
那是他当年被人诬陷杀人,四处逃窜时藏身的地方,也是烟雨寺未曾扩建时最初的旧址。
当年他满心怨怼,主持收留他、为他剃度,如今小小老鼠于此丧命,主持又为它超度。
如此慈悲为怀之人,又怎会和凶手有关?
真不懂那狗王爷为何一直缠着不放。
他压下心思,几步跟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