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鱼跃还魂夜逃生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
寒月洒下清辉,早发嫩草纤细成簇的影子映在地上,像一只只探出地面的鬼爪。杜鹃夜啼,衬得夜色更加阴森晦暗。
突然一阵窸窣,那些鬼爪给人踩了下去,孱弱地伏在地上。
林中,冷风簌簌,一盏微弱的灯飘忽不定地亮着。
“动手。”
为首之人提着灯一声令下。
另两人正要拿铁铲掘地,忽闻对面林中传来动静,一豆微光若隐若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
互相对视一眼,为首者灭了灯,三人连忙躲入草丛遮掩身形。
很快响起一男一女的争吵声,声音远而微弱,但不减激烈,在寂静的森林中突兀又刺耳。不多会,那争吵戛然而止,只剩孤灯来回飘动,令三人不敢轻举妄动。
林中。
一袭嫁衣躺在地上的少女眼皮微动,而一旁垂头丧气的男人却什么都没注意到。
剧烈的头疼袭来,意识逐渐回笼,陌生的记忆争相涌入沈鱼跃脑海。
母亡父娶跌入尘,杏林春遇开情窦,圣旨赐婚冲病喜,苦求无门挨家法,信物相赠助夜逃……
走马观花般览完与她同名的相府嫡小姐悲惨而又短暂的一生后,沈鱼跃意识慢慢清明,疼痛感也渐渐褪去。
“怎么就死了呢,这可怎么跟主子交代?”
什么主子?
她勉强睁开眼,额发遮住了视线,只能隐约看清一个抓耳挠腮、来回踱步的身影——是直接导致原主死亡的真凶!
那人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
沈鱼跃还以为那人发现了什么,大气不敢出一口,谁知那人紧接着丢下了手中的灯笼,拔腿跑掉了。
灯笼的光刺得她太阳穴突突的疼,她深吸一口气,捂着后脑勺缓缓爬了起来。
这意外身亡的倒霉原主本是千娇百宠长大的相府嫡女,奈何生母早逝,父亲另娶青梅,后娘诞下一对龙凤胎后,亲爹逐渐变后爹。
三年前,唯一疼她护她的奶奶被迫出京礼佛,原主在相府的生活彻底落入惨境。先是被相爷褫夺嫡女名分,再是被继母拿捏婚嫁,最后被相府当做弃子接下了赐婚九皇子的圣旨。
九皇子何许人也?克母,罪恶,被驱逐,不祥异瞳,天子血脉之秽。
此后,相府长小姐软弱无用之名“冠绝”京华。
然而再默默无闻的人也会有想靠近之人。原主便是如此。
她曾为那不曾正眼瞧过她的心上人祈求父亲——那是她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替自己争取,却让人几鞭打得下不了床。
出阁那天,是个阴天。
因原主伤势,原需三个时辰的路程送亲车队行了三天。
入城前夕,一轿夫拿着心上人的信物说要助她逃婚,那傻姑娘便信了。跟人走了一半发现不对劲,与他争吵推搡起来,被失手推倒,触石而亡。
轿夫方才提及“主人”,想也知道原主的死另有隐情。
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可和她没什么关系。
她感念原主为她的存活提供躯体,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不认为自己有义务一并袭承对方的亲缘、人际与仇怨,牺牲自己的安危探寻一个不怎么美妙的真相。
所以,抱歉了。
沈鱼跃对着空荡荡的森林深深鞠了一躬,又拆掉了发髻上沉甸甸的金凤头面,做出了同轿夫一样的选择——抄起灯笼跑路。
她打定主意去城里想办法将这身喜服换掉,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为避免碰到山下送亲的队伍,她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穿过灌丛厥木,来到了山头的另一边。
从这里向山下望去,可以看见山脚下县城的点点灯火。
猩红的灯光似一团焚尽黑暗的烈火,又好似一颗颗温暖的火种,让初来乍到的沈鱼跃心安不少。
她边赶路边打量着这片朝阳面的山林。
惊蛰惊醒了满山桃树枝头的蓓蕾,一山的桃花,东一枝西一枝,哪怕只是花苞,仍气势磅礴,如海如潮,喷出醉人芳香。
越往下气温越高,春天刚过一小半,有些着急的桃花便已匆匆谢了春红。
风吹动林梢,明灭月华之下,粉红与雪白相间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俏丽妩媚,似少女初妆,好看极了。
走了不多会,沈鱼跃忽瞧见前方不远处似是躺了一个人,提灯走近一看,竟是一具被桃花掩埋,下半身几乎从血泊中捞出来的白衣女尸。
女尸泪痕未干,面上半痛苦半惊恐,死不瞑目。不知是下裙蔓延的猩红玷染了桃红,还是桃红探出了带血的獠牙,无声的哀吼也叫这令人心惊的血煞诅咒汲取吞食了。
作为行业最负盛名的入殓师,沈鱼跃出身法医,一次意外事故让她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情,从而毅然弃医从殓,从市公安刑警支队技术大队辞职去了殡仪馆。
与尸体打交道十多年,面色有异的沈鱼跃不是没见过,不外乎死于非命。
只是眼前这位过于年轻且漂亮,哪怕表情诡异,也无法掩盖其风情。芙蓉面,杨柳腰,杏眼桃腮,两眉俨然淡淡春山,已然失去光泽的眸……想来也曾盈若秋水。
小姑娘在现代或许正高一,可此时此刻,她尚未来得及彻底绽放,便成了一具满身血污、躺在冰冷地上的尸体,就像她脚下无人顾惜陷在泥里、褪了春色的花瓣。
无法抑制的惋惜在沈鱼跃心头蔓延开,可是大脑和双眼却习惯性开始审视尸体语言。
口微张,双眼瞪大,瞳孔散大、固定,一手成拳紧握,一手五指曲起,衣裙上的血迹已干涸,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些许擦伤,有些地方生出了紫红色的片状尸斑。
只稍一眼,沈鱼跃便能判断出这位姑娘已经死亡超过了两个时辰。因是早春,山上气温略低,还未发生尸臭。
身为入殓师,沈鱼跃很想为往生者披上一件外衣,让一条生命免于凄然的曝尸荒野,可法医的专业素养又提醒着她莫要妄动现场。
正陷两难之地,她忽注意到了女尸僵硬的手将她委地的衣衫撑起了一个小丘。
抬起手,宽大的嫁衣袖摆扫开了地上的层层桃花瓣,被掩埋其下的一道月牙形的凹陷赫然显露出来。
沈鱼跃皱了皱眉,蹲下身双指捏起凹陷旁的一小撮土壤。
松软,微湿润。是刚翻出来不久的土。
不好——
在她之前一定有人来过,没准就和杀害死者的真凶有关系!
沈鱼跃抓起女尸的手翻开一看,见其指甲发白,甲内缝隙处有血污皮屑;放下手,又翻起死者上衣一角,一条缝合伤趴在女尸莹白的小腹上,歪歪扭扭似蜈蚣。
动作微顿。
沈鱼跃发誓,这么丑的缝合技术她是第一次见。等等,这伤口——
她正要仔细瞧,忽而风起,灯噗一声熄灭了。
视线暗下去,听觉便敏锐起来。刚听见草丛传来窸窣,后脑便猝不及防砰一声炸痛。
剧痛伴随耳鸣袭来,沈鱼跃只觉眼前黑白雪花点似的一片,接着便两眼一黑不省人事了。
晕倒前,她隐约听见几道不同的说话声……
夜色依旧寂静神秘。
鸦青色天空中的一轮银月仿佛在朝着地上的人儿微笑,神秘的微笑将一切鲜血和罪孽渲染成一片渺茫的银辉梦境。
再度开眼,满月西沉,天已然蒙蒙亮。
沈鱼跃头晕眼花躺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慢慢起身。
感到凉意,她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身上的嫁衣外衫不知何时盖在了尸体身上,而她手中正拿着块一面带血、一面带泥的石头。
这石头不正是致原主死亡的那块吗,怎会出现在她手上?
“就是那!”
心里咯噔一下。
沈鱼跃很快反应过来,她这是被人栽赃嫁祸了!
“凶手就是她!”一个褐麻短打的男人带着两个官差模样的人从山下赶了过来。
第一反应是跑。
然而刚醒来的她哪里是两个身手敏捷的官差的对手?
对方迎面一记扫堂腿,全盛状态下的她自然能轻松躲过,现在却是肢体跟不上大脑,来不及动作便被扫到脚踝跌倒在地,被反剪了双手。
身后的官差将她压跪在地,手劲之大,恨不得让她跪入泥里。
膝盖狠狠碾在碎石尖锐的棱角上,刚换了副身体的沈鱼跃只觉疼痛被放大好几倍,当即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讥笑传来,她抬起头,刚好与站在自己跟前的另一官差来了个对视。
那人此时正歪着嘴居高临下看着她,他身旁指证她的男子面色兴奋,面露凶光,如同赌红眼了的赌徒。
沈鱼跃心一沉。
她不是养在深闺天真烂漫的原主,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卑微阴暗之人,越是底层又小有权力,就越是乐意操纵他手中仅有的特权给人难堪,炫耀自己,折辱他人。
“两位官爷,小的方才亲眼见她砸死了人,将她打晕后就赶紧过来禀告二位了。”
“他说你杀人了,”身后的官差贴近她,凑到她耳边吹了一口气,“小美人儿有什么想说的没有?”他的举动引起另外两个男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
沈鱼跃素来越危急越冷静,忍着反胃柔声道:“尸体指甲发白,有一伤疤位于腹骨盆腔中央,长四寸左右,应是大出血而死,而非被砸死。”
男人面色一变。
“两位官爷若不信,我可现场验尸。”
“你个小娘皮懂什么验尸,胆敢在官爷面前胡说八道?”男人拿起从她手中滚落在地的石头,义正言辞道:“尸体后脑勺有伤,凶器就是这块石头!”
“你怎知尸体头上有伤,且伤在后脑勺?”沈鱼跃抬头,目光如炬。
她未做完尸检,其实并不确定真正死因,不过是猜他心虚,想炸他一炸,没想到对方还真不负她所望自乱阵脚了。
“尸体头朝山下脚对山顶,山下一侧是你三人脚印,我的脚印尽数在山顶这侧,不难看出我与死者是相向而立的——”
话说一半,沈鱼跃观两官差面色如常,男人也已镇定,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她不肯死心,仍固执地将话说完了:“难道我还要专门伸手绕至死者头后,将人砸死不成?”
“杀没杀人仵作验完尸不就知道了,”她面前的官差冷笑一声道:“既然你言下之意死者非你所杀,又何惧随我们府衙走一趟?”
沈鱼跃心底顿生凉意。
那个男人果真早与两名官差通过气。
联到地上的月牙形凹痕,她猜测自己应是撞上了埋尸现场,才会被打晕替人背黑锅。用脚想也知道绝不能被带走,不然她就要成第二个窦娥了。
“官爷说的在理。”
她假意放弃抵抗,柔柔笑了笑,将姿态放低了。
两个官差果然有所懈怠,缚她手时让她得了机会偷偷从地上抓了块利石捏在手心。
留下一人侯在原地等人上山勘察,沈鱼跃被方才扣着她肩膀的官差押解着同男人朝山下走去。
从山腰看去近在咫尺的县城,实际相隔甚远。沈鱼跃感觉自己这幅娇气身板腿都要走断了,才隐约看见那团灯火。
大胤的小县城大都施行宵禁政策,此时月上三更,四周一片寂静。借着月色与烛光,沈鱼跃远远看见城门上写着“弋阳县”三字。
门口的守卫困得东倒西歪,那官差未将守卫弄醒出示文牒,直接带着她和男人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接收了原主记忆,沈鱼跃心里门儿清,官府抓人是要有凭证的,这让她更加确定了他们定是私下联系,未走府衙的正当程序。
那两官差瞧着不像好人,凶手买通他们估计花了不少钱,不过真蹲大牢有钱也没机会花了,反倒花点钱就能栽赃一个冤大头保命,换谁谁不偷着乐呢。
沈鱼跃觉得她的人生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低眉顺眼,但办法总比困难多,她有绝对的自信揪出害她之人。她绝不会输!
入城后,沈鱼跃很快找到了脱身的机会。
路过一个巷口时,里面传来的惨叫声吸引了两人目光。
在他们偏头的瞬间,沈鱼跃挣脱早已被磨损得差不多的绳子一拳砸在了那官差的眼上,狠狠一脚将他踹飞出去,以报山上之仇。
男人大吃一惊,当即捏着拳头冲了过来,却被沈鱼跃扯过手臂一记过肩摔甩了出去。与刚爬起来的官差砸个正着,两人滚作一团撞倒了一旁百姓收起的小摊。
将两人的坑骂丢在身后,沈鱼跃拖着吃痛的身子拐进巷口一路疾驰,寻到了巷深处闹出动静的独户。
院子的木门看着有些年头了,门板上尽是被虫啃食出的小黑洞,其上有深浅不一的豁口,两侧的新春对联已褪色发白,偏生中间贴一鲜红囍字,与整个门格格不入。
沈鱼跃无暇他顾,上前框框砸门。
无人应声。
“在那!”
扭头一看,两人已经追进了巷口!
沈鱼跃有些绝望,开始用自己的身体不断撞击着大门,一下重过一下,一声大过一声。
终于,在距离官差几米远的距离时,老旧的门栓被震掉了,院门得开。
她跻身进去,被官差一把拽住了衣袖。
幸而中衫宽大,沈鱼跃直接一招金蝉脱壳,转身毫不犹豫对着正愣怔的人猛踹一脚,关门、怼门闩一气呵成。
“小样,略——”沈鱼跃隔着门比了个鬼脸。
被挡在门外的两人闻言气急败坏,哇哇大叫道:“殴打官差和人证,罪加一等,你给我等着!”
一阵脚步声后,周围彻底静了下来,唯慌乱的心跳和微喘声,一下又一下。
沈鱼跃轻吐一口气,心有余悸后退几步,撞上某人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