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欢情薄(五)
阮雀今日眼皮跳了一整日,受顾诚传唤,不知道前头又有什么事情等着她,心里莫名涌起不祥的预感。
栾娇娇知道她忙,略坐了一会儿,也起身告辞,只说保重自己,下回再顽。
两人依依不舍,阮雀将她送出西边角门坐车,看着车马出了巷子,才转身去顾诚那头回话。
她一路走一路觉察着,发觉越是靠近顾诚的院子,仆人便越是谨小慎微过头。一走进院子,便见院子里仆从小厮黑压压的一片。三四个孔武有力的护卫抱着大杖子,眼观鼻鼻观心地等在廊下。
福海原本垂头站在门边,见她来了,忙迎下来,小声道:“奶奶可来了,老爷今日发了好大的火。”
阮雀往里头看去,见顾廷康跪在堂中,身板单薄,仿佛风一吹就要倒。傅琼华扑在他旁边,斜光映出她脸上的泪痕。她不敢哭出声,只拟着帕子死死捂住嘴。
上首的位置坐着顾诚,居高临下,看不清神色。
阮雀收回视线,偏头问福海:“这是怎么了?”
福海听问,道:“早前老爷叫二爷去请司皇叔,二爷端着小外甥的身份上门,还没见着人,就被司皇叔的护卫给打出来,跌在地上滚了一身土。二爷觉得没脸,回来向老爷辞这桩难差,也不知怎的吵嘴起来,老爷动怒,下令打了二爷板子,亏得太太来了才止住。”
说着,两人已经来到门前。
阮雀提起裙摆上了台阶,走进去,轻福一礼:“儿媳见过主君,太太。”
顾诚见她来了,面色稍霁:“坐吧。福海,上茶。外头不用那么多人,都下去。”
阮雀坐了半边椅子。
安安静静地,也不打算先问。
顾诚似乎也是心累,无力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请司皇叔的事情,或还要你去。”
见阮雀愣在原地,他便解释缘由。
加之方才的火气还没发|泄完,于是阴阳怪气地说起顾廷康来。
“谁让我们二爷本事呢?骑马过了坊门,还说什么外甥求见,你是哪门子外甥,嗯?不敬点说,你娘的亲娘,我的岳母,当年不过是姬家一个通房生的女儿,也配和已故的桓贵妃姐妹相论吗?在外头说说便罢了,也够你赚足面上风光,竟还敢跑到人家那儿大言不惭地摆身份?”
顾廷康听惯了别人的吹捧,听不得任何一句斥责,世家贵族之子,高中探花之才,外放三年之功,这些年这些扬赞,养得他耳窝子越发娇嫩,何况他私底下还攀上了轻易攀不上的高枝儿,司朝又算是什么东西。
眼下听顾诚为了司朝斥责,他心中不服,呛声道:“面线亲也是亲,他还能不认不成,岂不叫天下人耻笑?”
话音刚落,一只汝窑白瓷茶碗从阮雀眼前飞过,摔在顾廷康脚边,粉身碎骨。
“你这个孽障!还不明白!他都敢坐在金銮殿的御案上,自己拿玉玺盖了圣旨自封摄政王,你当他还在乎天下人耻笑不耻笑吗?!”
顾诚一时气急,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说完才反应过来,坐在椅子上顺着气。
阮雀被这一番话惊得脊背发凉。
皇室血脉无诏入京。
坐上金銮殿的御案。
自取玉玺。
自封摄政王……
这些无论哪一条都是足够杀头的罪。
可听顾诚这话意,似乎司朝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是云淡风轻的……
阮雀眼前又浮现那张妖惑众生的脸,脸上桃花眼带笑,朱唇轻勾,笑意盎然,而后眉眼轻垂,修长洁白的长指轻探,提起晶莹剔透的玉玺……
阮雀眼睛轻眨,将自己从臆想中拖出来。
她头一回在差事面前露了怯,推辞道:“二爷都做不成的事情,只怕我也是不行的。”
没想到顾诚决意让她去,抬手止住她的话头:“你不必担心,想是你当时还小不记事,或者你祖母刻意瞒着你,早年司朝受尽楚家迫害,其他世家袖手旁观不敢出声,只有你祖母扑身救过他一命,凭着这笔恩,他也该愿意见你。”
阮雀听到这里,心凉了一片。
那夜玉象之上,司朝说还清祖母的恩情,原来是这份恩。
她动动唇,想说此恩已销,不若另做打算吧。可遇山贼一事,谁也不能告诉,顾诚若问起如何销的恩,她也会无言以对。坦诚相告是不能够的,否则阮家女儿名声尽毁,顾家为全清名不敢明着来,多半又要暗里逼她自己决断。她倒是还有退路,只是这样一来,多添烦恼不说,只怕祖母知道了要担心。
百般权衡之下,阮雀还是硬着头皮应了这份差事。
她想:左右不过去走一趟,见不到面的可能性大些,来回也算交了差事,只说人家不见便是。
一垂眼,对上顾廷康嘲讽的目光,他唇角那抹奚落的笑意仿佛在说:呵,我都请不来的人,就凭你?
阮雀不愿同他计较,没往心里去。
未想,顾诚又发了话:“你带着这孽障,将我那方青龙攘月砚带上,再多添些珠宝玛瑙的,不拘多少,务必将人请动。趁着天色未晚,现在就去,有这孽障同行,你行举也方便些。”
自来贵族之间来往,夫妇一同出门作客,只要不是赴什么大宴,都不会太过看重男女之妨,只要行举得宜便可。
阮雀不愿意。
顾廷康也不愿意,索性卸下腰间的力,身子往下一沉,坐到小腿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我不去。”
顾诚瞪眼。
顾廷康却满不在乎,轻飘飘地道:“方才受了五大板,疼着呢。”
顾诚看他这副模样,一时间气血冲逆,气得仰头吹胡子。
许久,他心绪仍旧没缓过来,转头怒道:“除了脸上那一巴掌,有没有打疼你,你心里清楚!今天晚上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阮雀见他气得面红耳赤,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顾廷康身在福中不知福,父母健在却不知珍惜,再这样下去,只怕要将人气病了。
这样想着,阮雀微不可察地叹口气,起身安抚道:“爹不必担心,我自去吧。”
顾诚听言,拿眼瞥过来,“你一个女儿家,怎好独去?”
阮雀道:“若父亲舍得,便叫福海随我一道去吧,再带上数十家丁,人一多,声势浩大,便没有偷偷摸摸的说法。”
顾诚沉吟许久,仍觉得不妥,道:“不可,这孽障今日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福海清运,将你们二爷扛到车上去,随二奶奶一同出门!”
阮雀无奈,只能由他。
难的是司朝在京城没有居所。
早年前司朝还没封王,桓贵妃便出事了,是以偌大的京城,没有他的府邸。
原本他也是可以住在宫里的,他却不。
好在顾诚说司朝已经包下镧京最繁华的酒楼,夜夜灯火华灿,寒甲戍卫,没有一刻稍歇。
于是阮雀到望鼓楼找他。
他不在,阮雀不愿过多纠结,刚要启程回府,忽然听得顾廷康轻嗤一声,讽意甚浓。
清运见状,解释道:“奶奶,那位恐怕还在撷英巷姬府呢……”
阮雀疑惑:“姬府不是早就没人住了吗?”
顾廷康轻哼一声,嘲笑道:“爹这样抬举你,我还当你有多大的本事,原来人在哪里都没打探清楚。走吧!去姬府,也好让你们奶奶知道知道,不是什么事都能要强的,至少爷办不到的事,她也休想办到。”
自打缠丝劝过顾廷康,教他“开窍”以后,现今在他眼里,阮雀做什么都是要引起他注意的,只是她自己不知情而已。
是以他心情舒畅极了,在这关头还要加深她的嫉妒,问:“缠丝进府的事情,你同父亲说了吗?”
阮雀闻言,面色倏然冷下来。
司朝的去处,他早不说晚不说,为了一口气宁愿作壁上观看她团团转,既是团团转转过了,他又不肯揭过,还叫马车去姬府。
她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感情,“二爷若是找到人医我父亲的病,我即刻将人抬进府。”
顾廷康看她反应,又开始意|淫,只道阮雀果然不喜缠丝,嫉恨缠丝,果然是爱他而不自知。
阮雀一怔,却是忽然想到,顾廷康连司朝的门都进不去,哪里又能和司朝身边的神医交好?当时缠丝说的那些话,只怕大多不可信。
若要知道神医一事是真是假,或问庞邺,或问司朝,才能得到最准确的答复。
马车辘辘行进,很快便到了撷英巷。
撷英巷巷口宽广,能并排跑四辆马车,可为表诚意,阮雀下了车,准备徒步进去。
顾廷康赌定她见不到司朝。
为了贯彻缠丝所教的思想,也为了叫自己不再被人丢出来,全自己的体面,他往车里一卧,让阮雀自行去。
阮雀沐着晚霞,带金蝉走过去。
姬府门庭落败多年,石狮子却仍巍峨霸气。
台阶上沾了灰,脚印杂乱,已经走出一条道来。红漆斑驳的府门洞开,寒甲卫分立两旁,面无表情,瞧着冷血。
阮雀忍下心悸,在阶下站定,道:“顾家阮氏,求见王爷。”
抬眼间,寒甲卫岿然不动。
阮雀反而心下稍安。
她现在见到寒甲卫,距离那阎王数墙之隔,都已是心慌气短了,不见最好。
于是福了一礼,辞别道:“是臣妇失礼了。”
坐回马车上的时候,顾廷康不免又是一副果不其然的嘚瑟表情,叫阮雀还是多听他的话,凡事只看他运作,她只要用心将缠丝迎进来便是。
阮雀无言。
她不知道回什么。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顾廷康成了这样妄自尊大的浅薄人。如今是不像刚回来时那样易怒了,可没有本事还要目中无人的样子,越发叫人不想同他有任何纠葛。
原以为就这样回顾府复命便了事。
谁知马车还没行出两座街坊,后面一阵快马疾蹄声传来,一个人纵马来到她车窗边,道:“阮姑娘,我们主子有请。”
阮雀撩开帘子一看。
寒甲卫。
……
顾廷康一屁股坐起来,望着来人:“你说谁?”
那人全当他是空气,只盯着阮雀,又说了一遍:“阮姑娘,我们主子有请。”
奈何出来时带了太多顾府家丁,此刻司朝突然叫人来请,若是不去,传回顾诚耳朵里,不好交差。
比起司朝,似乎顾家的人更叫她不想应付。
于是阮雀硬着头皮,重回姬府。
姬府的庭院造景都是江南风格,如今虽已落败,却依旧能看出书香世家的影子。
庭中枯叶叠成厚厚一层,春草从砖缝墙根窜出绿意。
正堂之上,“明德惟馨”四个字的匾额漆色斑驳,歪挂堂前,任蜘蛛结网,燕子归巢。
残阳如血,阮雀一眼就看到了阶上格格不入的人。
那人一身锦绣华裳,容颜如画,站在这片灰败的底色里,犹如血落于墨画之间,盛放得极端妖冶。
此刻他正坐在一张摇椅中,轻轻摇着。
那双桃花眼上,此刻横蒙着一条丝带,他正闭目养神,闲适自得。
晚风踩过颓垣上的草,吹得丝带袅袅飞舞。
没人敢打扰他。
除了风声和虫鸣声,没人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阮雀的心已经提到嗓子口。
忽然,一道清澈的声音响起,吓得阮雀猛然心纠。
——“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