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东风恶(四)
顾廷康从茶馆出来时,大约五更。
街上空荡荡一片,裹着朦胧的青光。深巷里不知是谁家养了恶犬,吠个不停,凉凉的风再一裹,直叫人精神抖擞。
他蹑手蹑脚回到家。
门房原本在打盹瞌睡,见他回来,打了个大激灵,跑下阶牵过他的马,说:“二爷回来了,太太嘱咐说立即去回话。”
傅琼华一夜没睡。
戴嬷嬷打听到,回来禀说二爷果然是在祠堂和二奶奶起了龃龉才出门的,临出门前还禁了二奶奶的足。
傅琼华当时就捏紧了帕子。
她的康儿,自小温良和顺,可从未对谁这样大动干戈过。可见阮家那棺材木头是做了多么过火的事情。
于是也不去禀顾家主君顾诚,自己以当家主母的身份请了家法,打了阮雀二十掌心尺,才将将消气。
气是消了,可她的康儿一夜未归,她也一夜睡不着。
是以顾廷康带着满身脂粉气入屋的时候,她也只觉得心安,拉着嘘寒问暖,旁的一应没有觉察。
“你放心,母亲帮你出气了,”傅琼华拉着顾廷康坐下,一面盛出厨下刚端来的补汤,一面道,“我虽不知道你们怎么了,可没将你伺候好,不论什么缘由,都是她的不对。我打了她二十掌心尺,叫她到庄子上办桩简单的差事,她暂且跑不到你跟前来惹你生气。”
顾廷康埋头喝汤,闻说阮雀被打了二十掌心尺,动作一顿,微微抬头问,“她……可说什么了吗?”
傅琼华哼了一声,“她能说什么?锯嘴的葫芦,千年的木头,我瞧她面色,仍清傲得很。”
“康儿,”她趴过来,殷切地看着顾廷康,“母亲瞧着,庞家的那个嫡女,性子好,很温顺,长得虽不如眼下这个,可也是京里数一数二的,就是她那个大哥难缠了些。你若是娶她进门,哪里不比眼下的这个好?”
顾廷康仰头喝完汤,接过嬷嬷递来的帕子,道:“母亲,这件事我自有主张,儿子一宿没睡,先告退了,明日还要上值。”
傅琼华见他起身,慌忙跟出来,“康儿,好不好只等你一句话,眼下京里就要翻天覆地,楚家压在上头,阮家的男人又只剩下一个疯了的,支应不到我们家。咱们不同庞家联手,只怕你爹和你在朝上的日子不好过,欸,欸?康儿!”
她原本是想劝顾廷康一二,可没想到顾廷康越走越快。
不过她倒是提醒了顾廷康一件事——
阮家的男人只剩下一个疯了的。
阮雀最在意的,不就是她那个疯了的爹吗?
早前他在襄州时,阮雀就曾写信说过的。
若是拿阮定疆出来摆着,不知阮雀还会不会那样清高倨傲,是不是能在他身前软下一寸骨,好好尊他爱他?
顾廷康拧拧眉。
他想象不出来阮雀讨好的样子。
顾廷康想,他也只是想让她低头讨好而已,成日天高高在上,端一副清逸绝尘的脸。
总是他巴巴地去讨好,多像下里巴人。他明明也是朱门绮户出身,从小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况且,以阮家如今的家势,她凭什么不来讨好,做一副清高无欲的模样给谁看……
好在来日方长,一定会有阮雀低头的那一天的。
如果阮雀低头了,他一定会好好疼爱她,不叫她吃一点点苦。
阮雀被打了二十掌心尺,才上了药,手心越发火辣辣地疼。
因着第二日要出京到庄子里办事,傅琼华特不让她继续跪祠堂了,只叫她好生准备。
眼下,阮雀的手臂白皙如玉,正搁在浴桶的边缘上,延展出去。
白鲤一边帮她沐浴舀水,一边支支吾吾道,“姑娘,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阮雀心神疲累极了,闻言微微抬眼,示意她讲。
白鲤小心翼翼道:“姑娘是不是对姑爷失望了?”
阮雀听言,默了默,问道:“怎么忽然这样说?”
白鲤道:“奴婢今日想了很久,若以姑娘平日的为人处世,今日这祠堂应该是跪不成。想来姑娘今晨是故意说话惹太太生气的。是不想看见二爷吗?”
“阿鲤,别问了。”青鹿皱起眉头示意道。
“姑娘都让我问了,我为什么不问。”白鲤努努嘴,有些不满。
阮雀笑笑,水面的雾气蒸腾起来,把她的脸笼罩得无端迷离。
半晌,白鲤和青鹿以为这个话头就此揭过时,忽然听阮雀轻轻说道:“当年我嫁出门时,祖母对我说,阮家从祖父那一辈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小妾通房的说法,我祖父娶了我祖母,我父亲娶了我母亲,院子里没有旁的人。祖母说,嫁出去的女儿也一样,她不愿我掺和到内宅争斗里,那时二爷满口应承,指天发誓……”
说到这里,她有些落寞地垂下头,“但昨夜的事情,我们也都瞧见了……我不愿意骗我自己,只是一时还难以接受,我需要时间。”
“姑娘……”白鲤忽然明白青鹿为什么拦着不让她问。她勾起了她们家姑娘的伤心事。
想阮家家世原本是极显赫的。
祖上是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雅客山贼”武安侯阮明远,祖母、而今尚在堂的老太太,是太|祖皇帝亲封的成安郡主。两人天作之合,生下阮雀的父亲阮定疆。
阮定疆承袭了爵位,因抗狄有功,被擢为武安公,一时之间,阮家上下,荣耀无极,门庭若市。
姑娘是公爷唯一的女儿,自小便是金尊玉贵养着的,油皮都没有破过一块,更没人敢让她不顺心。只是公爷夫人生下姑娘之后不久便过世了,留下姑娘体弱,用山海一样的好药温养了好些年,才养成如今这样的身子。
原本以为就那样平平安安地过,有这样的家底,姑娘找个婆家不是难事。可过了八年,公爷已经四十有一,得知西狄叩边,他毅然决然接了先帝的圣旨,旌旗又扬,金戈铁马出征塞北。也就是那时候,西狄最阴险狡诈的间谍深入阮军,公爷一时不查,中了奸计。
最后的那一战里,公爷重伤,恰巧遇到顾诚相救。垂危之际,公爷将唯一的掌上明珠交托给顾诚,两人以父母之命定下了子女的婚姻。后来上天有眼,公爷捡回了一条命,只可惜神智混沌,时不时发作起来就要打杀人,也因全军覆没失了城池而被褫夺了爵位。打那以后,阮家地位一落千丈。
好在顾家终究清流,重诺守信,如约下聘。
老太太成安郡主舍不得姑娘,硬是不动声色推脱了好些年,才终于在姑娘二十一那年把姑娘嫁出门。那时千叮咛万嘱咐,嘱托姑爷一定要好好呵护姑娘,可终究……
雾气氤氲,有些凝在阮雀的长睫上,溶成了水滴。
“我倒不是因为他变心失望……不全是。只是觉着我早该明白的道理,如今却反倒拎不清了。情爱又怎敌得过权力之间的扶持和倾轧呢?”
阮家式微,早该预见到会有今日。
即便顾廷康不会,他母亲也是会计较这些的。
反倒是她痴心妄想,想着“情”,还想靠“情”字来获得庇护。
阮雀垂下眼,水滴顺着羽睫滑落,睫根间空留些微刺痒。
她又喃喃了一句:“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当真是我做错了。”
青鹿原本在摆弄熏香熏衣,闻言转过头来道:“姑娘不该这样想。”
她摇摇头道,“奴婢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奴婢只是觉得姑娘很好,是世上顶好的姑娘,女娲娘娘精心捏出来下凡的,配得上天下最好的人。”
白鲤接声嘀咕道:“阿鹿说得是,说句大不敬的话,姑娘这样的性子,能让姑娘忍不住说这些话的……兴许是咱们遇上的人不好,不是姑娘不好。”
“只是——”青鹿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终究劝道,“奴婢瞧着,姑爷对姑娘也不是全然无意,姑娘低低头,这些事情也许就能过去。”
她说着,又觉得说这些有点不妥。
到底姑爷是差点对姑娘动了手的。
阮雀听了,眼窝处酸涩得很。
她轻轻仰起头,喉间仍旧哽塞难消。
终是轻轻抬起手臂,身子一沉,躲进水里。
温热的水意无孔不入,包裹安抚着她。一如每次受挫时,祖母慈和的手掌轻轻落在她背上的触感。
阮家。
祖母,父亲。
她不能哭。
不能哭。
白鲤见她忽然沉下水,慌忙搁下手里舀水的玉瓢,可又不敢真将人捞起来,只趴在边上道:“姑娘别难过了,小心身子。”
见阮雀没有回应,她抬起头,下意识用眼神向青鹿求救。
青鹿想了想,问道:“姑娘今日预备穿什么去庄子上?奴婢好预备头面。”
阮雀仍旧未答。
破晓时分,她穿着一身素净的云纹缠枝圆领襕裙,出现在西边角门。头面首饰都是晃眼明亮的银饰,瞧着简洁大方,又不失贵眷体面。
顾廷康登楼而望,见她搭着丫鬟的手登车,又矮身钻进车里。
修身得体的衣裳将她的身段勾勒得妖娆韵致,尤其是那把细腰,曲线纤靡,单是远远瞧着,便有本事叫人浮想联翩。
她就这样利落地,毅然决然地去了庄子上。
明知母亲给她的差事不好办,却仍没想过来求他!她可知庄子上等她的都是些什么!
顾廷康蓦然捏紧了拳头。
眸子里怒火渐起——
阮雀有多让他魂摇魄乱,他就有多恨阮雀这副云淡风清、独身履险蹈难的模样。
他狠狠闭上眼。
阮雀,回来求我一次。
只要你开口,我就照应你庄上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