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玖理乾坤
鹿莽27岁那年,每每从梦中惊醒,心脏突突突地蹦跳着,偶尔还漏掉一拍,顺便漏掉了他对梦里内容的大部分记忆。
“阿莽,你怎么啦?是做噩梦了吗?”画眉关切地问着鹿莽。
“没事,可能是白天太累了。”鹿莽翻个身,继续躺下。
“真的没关系吧?”画眉不放心鹿莽,“我上次介绍给你的那个中医,你可以去看看。”
“不用了,别担心,睡吧,没到要看医生那么严重的地步,”鹿莽故作轻松,“明天还要早起呢,我约了客户,要谈笔大生意,可能太兴奋了吧,早点睡吧,没事的,婳婳。”
鹿莽安抚画眉睡下,他自己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睁着眼睛到天亮,一直在回想那个奇怪的梦,具体什么内容却记不清晰,只记得一个阴森森的面庞,凄厉可怖!
直到有一天半夜,鹿莽又一次惊醒,他这次没忘掉梦里发生了什么。“那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披头散发,”鹿莽怕自己忘了,不断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它说什么?对,青面獠牙的半兽人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莫名其妙,它说,‘你只能爱我,只能爱我一个,这个世界只有我对你好,你不能背叛我!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我不幸福,人人休想幸福’,这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坐起身子来,想与画眉说话,把梦里的事情说给她听。
“婳婳?你在那儿吗?”鹿莽一翻身,这才发现床边不见了画眉的踪影,“这么晚了,到哪里去了?”
鹿莽伸手想去开灯,怎么也摸不到,他满腹疑惑地摸黑下了床。
“婳婳?”鹿莽隐隐约约看见从卫生间里透出些微光,“你在里面吗?答应一声啊,你怎么啦?你别吓我啊!”
鹿莽一路摸过去,把能摸到的开关都摁了个遍,却没有一盏灯亮起。
“难道停电了?但厕所亮着灯啊。”鹿莽朝卫生间走过去,明明离卧室就几步路,却怎么也走不到。
“怎么回事?”鹿莽正疑惑着,卫生间的门开了,里面赫然坐着一个小女孩,5、6岁模样,甜甜地对着鹿莽笑:“阿莽,你来啦,过来陪我啦。”
“婳婳,你怎么?怎么变小了?”鹿莽一拍脑袋,“我难道还在梦中呢?”
话音未落,鹿莽眼前一花,突然发现眼前的小女孩瞬间长高了很多,变得青面獠牙,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珠是红色的,嘴唇是黑色的,阴森森地从牙尖里挤出一句话:“你只能爱我……”
“我不听我不听……”鹿莽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双耳,他不想再听到这些听了无数次的话语。
“阿莽,你怎么啦?阿莽你醒醒啊,你别吓我!”鹿莽迷迷糊糊中听到画眉的声音,这才醒转过来。
“婳婳,我又做那个噩梦了,我这次记得了……”鹿莽想跟画眉说,画眉却轻拂了一下鹿莽的脸,“阿莽,你先别说话了,我给你倒杯水去。”说着转身走开。
鹿莽又一次看到画眉背上的三颗朱砂痣,呈三角形排列,红彤彤如火焰般的色泽,让人过目难忘。
就是因为这三颗朱砂痣,才让鹿莽和失忆的画眉,都深信不疑,画眉就是陈婳,陈婳就是画眉。
“阿莽,”画眉端着一杯温水过来,递给鹿莽,“阿莽,我真的很担心你,好几天了,你都连着做噩梦,周末的时候,我还是陪你去看中医吧。”
“不用不用,我不看医生,而且周末也没空,我也约了客户,”鹿莽看着画眉,说道,“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些噩梦罢了,我这次记起来了,说给你听好不好,以前都记不起来,才郁结成了心结,这次说给你听,就有了个出口,发泄出去,今后便不再做这个奇怪的噩梦了……”
画眉看了一眼鹿莽,说道:“你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了,因为你说梦话的时候,就已经都讲给我了。”
“你知道了?我说梦话?我都说什么了?”鹿莽一脸诧异。
“阿莽,”画眉欲言又止,又看了鹿莽几眼,轻咬了几下嘴唇,才下定决心说道,“阿莽,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为什么你会梦到我说那些话?你是不是变心了?你是不是背叛我了?”
“啊?”鹿莽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你知道的,我对你死心塌地,不可能做那种事情,而且我根本没时间干那些事,我这段时间都在跟客户谈生意,忙得不可开交啊,毕竟我是万孚电磁脉冲养生仪大中华区副总监啊,业务繁忙啊。”
鹿莽所谓的“副总监”,其实就是一个虚名,真实情况,他就是一个卖仪器的小破公司的一个小销售,这家公司的员工,个个都对外挂名“大中华区副总监”,其实都是自己负责的产品,自己埋单,卖不出去,就烂死在自己这儿。
这些事情,画眉心知肚明,但知道鹿莽爱面子,一直也不挑破。
而鹿莽也大约知道,画眉其实明白自己的“副总监”是个什么东西。
自从西子湖畔相遇,两人相依为命,在钱唐县暂时安顿下来。鹿莽一度想带画眉离开,但画眉的师母“周老师”脑退化的病症越来越重,画眉坚持要留下来照顾师母,鹿莽便一直陪她待在钱唐,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而画眉则被景区接纳,作为景区月剧非遗文化表演者。
“阿莽,”画眉道,“我一直都很信任你,但最近你真的不对劲,阿莽……”
“婳婳,”鹿莽一脸无辜,“我真的不是那种人,你应该知道的,从小我就跟你在一起,我们重逢这三年来,跟你讲了这么多过去的事,你不是都记起来了么?”
“阿莽,对不起,其实,我骗了你……”画眉低下了头,“我说,我全都想起来了,其实并没有,我说了谎,你别怪我,我只是怕你不开心,才骗你的……关于过去,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全是根据你这三年来跟我讲的,去想象的……”
“啊?”鹿莽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为什么你全想不起来,不应该啊!”
从吃惊到沮丧,鹿莽心里五味杂陈,呆了一会儿,又想通了些:“婳婳是怕我伤心,才骗我,即使她想不起来如怎样,婳婳终究还是婳婳,大不了当做从三年前重逢那日,算作新的开始……”
“婳婳,”鹿莽看着画眉,“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绝对不会背叛你,我发过毒誓的,如果有二心,便横死街头,死无葬身之地……”
话还没说完,画眉一把捂住鹿莽的嘴巴:“不准你这么咒自己,我相信你!都怨我,我不该怀疑你,可能是你最近压力太大了,才会噩梦缠身,阿莽……你就听我的,去看看那家中医吧……就听我这一次,我是你未婚妻,不会害你的!”
“好好好,”鹿莽拗不过,“我去还不行吗?”
画眉推荐给鹿莽的是一家叫做“玖理乾坤”的中医馆,除了常规中医的诊断与疗法,最具口碑的便是“药酒浴”疗法。
“玖理乾坤”中医馆的老板姓王,是个月剧骨灰级戏迷,画眉还在西子湖畔听香水榭搭台唱戏的时候,就已经是画眉的忠实粉丝了,后来偶然间碰到,认出了画眉,兴奋异常,就随手送了画眉几张“药酒浴”免费体验券,说是可以疏通经络、驱寒祛风、助眠解梦。
这个周末,鹿莽被“大客户”放了鸽子,正好提前去“玖理乾坤”中医馆去做一下传说中的“药酒浴”疗法。
鹿莽拿出那张“药酒浴”免费券的时候,中医馆里的医师有些吃惊,打量了一下鹿莽,又小声嘟囔几句,便开始准备药酒浴事宜。
不一会儿,出来一个白面年轻人,看起来只是比鹿莽大个几岁,朝着鹿莽就说道:“你是鹿莽吧。”
鹿莽奇道:“你认识我?”又想了想,难道是画眉跟他说的?
那人道:“你不认识我?”鹿莽茫然地摇摇头。
那人挠挠头,喃喃自语地说了句,“算了,就当刚认识吧。”然后又向鹿莽伸出手,自我介绍道:“你好鹿莽,我姓王,是这家玖理乾坤中医馆的老板。”
“哦!原来是王老板啊,你认识我未婚妻是吧,怪不得,你是婳婳的戏迷,她跟我说起过你,”鹿莽突然灵机一动,掏出自己名片,“对了,王老板,我是万孚电磁脉冲养生仪大中华区副总监,我们的产品呢……”
鹿莽刚想大说特说,被王老板亲切地握住双手,给硬生生地阻断了:“鹿莽啊,你的名片我收着,以后需要的话会联系你的……对了,药酒浴准备得差不多了,来吧,让我亲自为你理疗!”
“啊?王老板你……亲自……那怎么好意思呢……”鹿莽有些不知所措,那王老板却不由分说,揽着鹿莽的肩膀,把他扶进一间理疗屋内。
屋子内热气腾腾,白烟茫茫,伸手不见五指,王老板却透视眼一般,行走如风,把鹿莽引进来。
“这是……”鹿莽还没问出口,就被王老板一把按住肩膀,示意他坐下,“鹿莽,别说话了,先静坐一会儿,闭目养神,待会等汤药温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入池了……”
什么池?药酒池?鹿莽不明所以,却听王老板的劝,噤声静坐着。
不知怎的,鹿莽慢慢睡着了,昏昏沉沉中,觉着身子浸泡到一池温热醇香的酒池之中,酥软惬意、飘飘欲仙。
隐约中,鹿莽等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阿莽,看来你真的不记得了,当年你说你很羡慕我,想跟我换,其实我才羡慕你呢,我才想跟你换呢……我们那时候都还是小孩子,在青山孤儿院里,其实交集也不多,毕竟你在普通班,我在特殊班,说是什么特殊班,其实就是一帮怪胎,我多羡慕你啊,你是正常人啊,虽然腿脚不好,别人也不会把你当怪物,而且我看你现在,腿也好了,完全就是一个正常人,我真的好嫉妒你!而我,我就不一样了,还美其名曰,说我是‘超常’,屁的‘超常’,根本就是‘失常’!我只希望‘正常’,过平平淡淡、简简单单的日子,但我有的选吗?”
鹿莽完全没听懂这说的啥,懵懂中仿佛看见,那个男人居然俯身把脖子深入酒池里,痛饮起来,一边说着“好酒”,一边又哭又笑,疯疯癫癫地嘟囔着:“人家都以为我喜欢喝酒,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不得不喝啊,就像糖尿病人要定期注射胰岛素一样,我如果不定期饮入药酒,就无法抑制我体内的怪物,它们钻出来的时候,不仅会吓坏所有人,还可能杀掉所有人,我却控制不了它们,反而受制于它们,我是这些怪物的奴隶啊……哈哈,有谁知道,乙醇居然是我体内怪物的专属抑制剂啊……有时候,我真想自杀啊,跟这些怪物同归于尽!”
“王老板?”鹿莽有些清醒过来,“你怎么啦?你醉啦……喂喂喂,你别喝这儿的酒啊,我泡过身子的,你别啊,王老板,你冷静一点……”
鹿莽觉得不妥,这醉醺醺的王老板喝着药酒池里的酒,好像在喝自己的泡澡水一样,实在是不妥,更不雅。
“王老板?”鹿莽想扶起王老板,却不慎脚下一滑,自己又跌入酒池里,呛了不少酒水,不自觉微醺晕眩起来,“不行啊,我可不想醉倒在池边,醉死在玖理……”
“鹿莽啊,轮到你了……”鹿莽感觉到王老板用双臂把自己从酒池里拖了起来。
“王老板,你说什么?什么轮到我了,轮到为干嘛?”鹿莽不解。
王老板东倒西歪地笑着:“我讲了那么多心里话,现在轮到你讲了,对了,听说你最近老做噩梦,而我的这个药酒浴疗法,最能助眠解梦,你试着冥想,想想你的梦,看看梦的源头在哪儿,追本溯源,才能化解其中奥义,助你解除噩梦的困扰,解开心结,步入正轨,返得自然……”
听着王老板絮絮叨叨念咒般的话语,再加上酒池里催人迷醉的空气,鹿莽仿佛被催眠般,进入另一种梦境。
说是梦境,更像是还原了的回忆场景。
鹿莽在“玖理乾坤”药酒池的雾霭中,瞬间回到了三年前,与画眉初识的境地,画眉的师母“周老师”质疑自己的身份,认为鹿莽是个“骗子”,欺骗画眉,说画眉是陈婳,其实全是谎话。
鹿莽吃力地和周老师解释着,可这周老师半聋半瞎,脑子还不好,胡搅蛮缠之下,越说越乱。
“现在,你跟我对质,你说,画眉与你同岁,是25岁,但我给画眉做过摸骨测龄,她至少30岁以上,你在胡说八道,要么就是认错人了!”周老师坚持己见。
鹿莽有些无奈,怕周老师听不见,凑到她耳边扯着嗓子喊道:“周老师,你误会我啦,我不是骗子,我和婳婳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我们都是青山孤儿院的孤儿!”
周老师突然捂着耳朵,大骂道:“你这个臭小子,吼什么吼,想把我弄聋啊,然后好骗我的好徒弟画眉?”
鹿莽一脸无辜:“我不大声,您听不见我说的啊!”
“对了,”鹿莽突然想到些什么,大声问道,“周老师,你遇见婳婳的时候,她就已经失忆了,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那你为什么不找警察帮忙呢?”
“警察?”周老师一听警察二字,立马警觉起来,“有人托我照顾画眉,他们跟我说,不能找警察!”
“为什么?”鹿莽好奇。
“他们说,警察里,有内鬼,这些鬼,一直在找画眉,”周老师道,“你不会跟那些鬼是一伙的吧?”
“不不不,我不会害婳婳,我会保护她的,”鹿莽追问,“周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托你照顾婳婳,是同样的人跟你说,警察里有鬼,鬼想害婳婳,他们都是谁?你能告诉我吗?”
周老师突然情绪失控,尖叫起来:“不能说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画眉有危险,他们想杀画眉,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鹿莽尝试着最后努力,想获得周老师的信任:“周老师,我真不是坏人,我真的认得婳婳,我知道她的背上,有三颗朱砂痣,上面一颗,下面两颗,看起来是一个三角形!”
“你……”周老师指着鹿莽,手指颤颤发抖,全身也跟着颤栗不止,“你,你,怎么会知道?你看见的?”
鹿莽一愣,下意识地说道:“其实,我并没有亲眼看见,但我就是知道,我小时候就知道……”
“你小时候就知道?你怎么知道的?”周老师穷追不舍,想问清楚鹿莽。
“我怎么知道的?我怎么知道的?”鹿莽绞尽脑汁,回忆自己为什么小时候就会知道陈婳背上,长着呈三角形排列的三颗朱砂痣,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不可能亲眼看见,那我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我的?”
鹿莽使劲地拍着自己的脑袋,突然一个名字映入脑中——卓婍!
对,卓婍,是卓婍说的,但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鹿莽却一时记不起来,他只记得,6岁那年,有个叫卓婍的女人,是青山十四中的美术老师,她和她丈夫从青山县过来,说是想要收养陈婳!后来呢?后来……
鹿莽正要想下去,突然被当头淋了一盆子药酒,瞬间醒了过来,发现还是身处“玖理乾坤”中医馆。
“阿莽,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你认识我么?”王老板怼着脸问鹿莽,“你一定认识我,青山孤儿院里那个驾着蟠蜴的,就是我,王光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