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半梦半醒 今夕何年
己巳蛇年,华夏,江南道,东吴郡,青山县,东吴第三医院,十四号楼,郡立生物医学工程研究所,1207室……植物人鹿莽躺在这里,不知沉睡了多久。
说鹿莽是植物人,其实并不准确。从医学上来说,真正意义上的植物人根本做不了梦,但鹿莽不仅会做梦,而且多梦,嗜梦,甚至他的梦似乎早已进入了另一个平行世界。要不是他的梦境“碎片化”严重,几乎可以编成电视连续剧了,但鹿莽的梦境毕竟逻辑混乱,有点类似未经剪辑的毛坯剧集,前言不搭后语。
鹿莽常常忘记自己梦境的内容,但在他的梦境中,唯一刻骨铭心的是反复出现的“永世婳心,一生莽原”这八个字,像是大考前负责应试的老师划的重点一样,重复重复又重复,机械地刻在他的意识里,但他自己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八个字的来龙去脉。
“永世婳心,一生莽原?到底是什么意思?”梦中的鹿莽似乎也在不停思考,但有时候,梦里的人不一定认为自己处在幻境,庄周梦蝶的东方禅意,梦里梦外的西哲悖论,可谓扑朔迷离……
“好像眼皮动了哎,他醒了吗,快去叫殷医生!”半梦半醒之间,鹿莽隐约听到说话和走路的嘈杂声。不一会儿,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唤他:“鹿莽,你醒了吗?我是殷绛。”鹿莽这次听得真真切切,这个男人的声音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鹿莽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却仿佛被施了咒般动弹不得,明明意识已经醒了,却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殷绛32岁,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东吴三院的首席脑外科医生,意识调控专家,生物医学工程博士。在他的医学生涯里,鹿莽可以说是他最重要的病人之一了。
殷绛为了促醒鹿莽,多年来做了百般努力。真正的植物人,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永久植物状态”,高级皮层功能完全受损,这类病人在治疗上确实困难,很难恢复。另有一部分患者的大脑部分功能正常,各个脑区之间不能充分连接,所以他们的意识会闪烁游离,不够稳定可靠,这种状态被称为“最小意识状态”。
在殷绛看来,鹿莽在昏迷期间,处于“最小意识状态”,不属于植物人范畴——真正的植物人并不会做梦,因为梦是高级的认知活动,而植物人高级认知是完全丧失的。
在对鹿莽的促醒治疗过程中,殷绛主张引用“意识调控”治疗法,即采用植入性或非植入性技术,例如电刺激或药物手段改变中枢神经、外周神经或自主神经系统活性从而来改善症状,这是一种提高生命质量的生物医学工程技术。
经过多年的治疗,鹿莽离苏醒越来越近了。殷绛心里明白这一点,外表镇静的他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我明明看到他眼皮动了,而且我们在说话,他是有反应的,”护士周琴的确没有眼花,殷绛笑了笑:“这很正常,长期昏迷的人,快苏醒前,都会出现眼皮颤动,肢体偶尔也会动,但离真正苏醒可能还要一段时间,他们苏醒时也不像我们一觉睡醒的样子,而是先恢复简单的意识,然后才逐渐复苏复杂的认知活动,不要急,我们离成功不远了!”
鹿莽听在耳里,确认自己之前是处在长期昏迷中的状态,“我为什么会昏迷,这个殷绛医生又是谁?”但他似乎才如梦初醒,遗漏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我是谁?”
拼命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我是谁”的鹿莽,唯一记得的是自己的名字,“对,我叫鹿莽,我可以去问别人,他们知道我是谁,会把一切都告诉我!”但首先,他得真的醒过来,“为什么我控制不了我的身体?难道我在另一个梦里?”恍惚间,鹿莽再一次沉沉睡去……
在他的梦境里,远远飘来一个女子,一开始面目模糊,接着越来越清晰,似乎像素精度被不断调高。这个女子唇红齿白、相貌清丽、长发及腰、身材曼妙,身着青色的明制汉服,翩翩起舞,折扇中赫然写着一个“婳”字,这让鹿莽心头一震,又想起了反复出现在他梦中“永世婳心,一生莽原”这八个字。
“这个女子应该就是‘婳’了,我跟她有着什么渊源?看她身着古装,难道是前世的姻缘?”鹿莽想到什么前世今生,又突然觉得胡扯,“又不是什么穿越剧,我是唯物主义者,不能唯心,不能唯心……”
沉睡了三年,现在的鹿莽似乎能分清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了。他的梦境里烟雾缭绕,一片白茫茫,时不时都浮现出很多片段、人脸和文字,有静止的,有跳动的,前后毫无逻辑,让人云里雾里。
鹿莽在梦中抽自己嘴巴,居然也会痛,但他一点也不惊奇,反而庆幸自己悟出一个多么了不得的“真理”——以前人们经常用来分清梦与现实的法子原来不可靠,梦既然是梦,自然可以模拟出痛觉来!
鹿莽在梦中双腿轻轻一蹬就能“噌”一下飞起来几十米高,漂浮在半空中,然后再速降,心脏还跟坐过山车时一样瑟瑟发紧,身体也真真切切感觉到失重感。
“其实梦里也挺好,我在这儿是超人,是这里的王!反而回到现实中,却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方,该去向何处!”鹿莽漫无目的地瞎想着,梦里还在不停思考。
在鹿莽将醒未醒之间,殷绛也心神不宁,直到鹿莽真的醒过来,殷绛才如释重负。
不过鹿莽醒来的第一时间是凌晨,天亮了才被发现。“这是啥?”鹿莽刚一起身,发现下身插了一根管子,想也没想就拔了。在这一小段时间里,鹿莽好奇地打量自己的身体,拼命想找到自己是谁的“证据”。由于长期昏迷卧床,鹿莽的肌肉萎缩,他吃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仿佛自己是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似的,笨拙且无助。
鹿莽像树懒那样缓缓地移动,动作就像每一帧都被定格了一般。他先趴在床上休息了一会,不知过了几个小时后再起身,发觉还是四肢沉重,他在病房里慢吞吞、悄咪咪地东翻西翻,结果不出所料地一无所获。
鹿莽发现有面镜子,吃力地抬起头,孤独地自我欣赏着,镜子里是一张陌生的脸,“原来我还挺帅。”暂时把自己是谁的疑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然后鹿莽又想起正事似的好不容易找到笔和纸,窸窸窣窣吃力地画起来,他努力回想着梦境中“婳姑娘”的一颦一笑,眉弯的角度,鼻尖的坡度什么的都事无巨细。可惜鹿莽实在没有什么绘画的天赋,把一个大美人儿画的歪瓜咧枣,自己也看不下去,把纸捏成一团,丢在一边。
“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反正肯定不是画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和那个“婳姑娘”有着怎样的故事,但鹿莽唯一确定的是自己一定不是普通人,直觉这么告诉他!一边胡乱想着,又不知不觉沉沉睡去,很意外地,这次鹿莽没有做梦,或者说,这次他的梦境里一片虚空……
再一次醒来,鹿莽是被护士周琴的一声大叫惊醒的——“啊,他移动过了,怎么横着睡了!还自己拔了尿管!”鹿莽被吓得一激灵“扑”地一下坐了起来,这又反过来把周琴吓得一个趔趄,惊魂未定后才由惊转喜:“真的醒了真的醒了,鹿先生你先别动,我去叫殷医生!”说完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殷绛满脸笑意地快步走了进来,一边盯着鹿莽看,一边说着:“鹿莽你终于醒了,我是殷绛,你还记得我吗?”鹿莽被这么一问,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是谁更不可能知道啊,请你先告诉我,我是谁?”
“你是鹿莽啊。”
“我知道我是鹿莽,但鹿莽是谁,今年几岁,哪里人,原来干什么的……”
鹿莽连珠炮地一问,殷绛也蒙了,一时间竟然答不上来。“不会连你们也不知道我是谁吧?世界那么大,总有人认识我啊!”鹿莽一边摇头抱怨,一边继续没头没脑地追问。
殷绛定了定神,反问道:“鹿莽,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你这么说,其实你是知道我是谁的,对吧?那快告诉我吧!”鹿莽有些迫不及待。
殷绛沉吟片刻,说道:“本来想慢慢告诉你的,因为你身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怕你接受不了,那我就说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别故弄玄虚了,快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殷绛欲言又止,“算了,还是先不告诉你了,你先修养一段时间,慢慢告诉你吧。”说完快步走出病房。
“这算什么事?我……”鹿莽刚想爆粗口,突然隐约听到殷绛在门外小声叮嘱护士周琴:“把他看好了,别让他乱跑,有什么事马上通知我。”
鹿莽又气又无奈,更多的是迷茫:“这是什么情况,不告诉我是谁,我是变态连环杀手还是间谍特工啊?”
久卧病床,刚醒来就一阵激动,鹿莽顿时觉得有些累了,不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这一次,鹿莽又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而且一切显得更具象了。他一抬头,看见一扇无比高大、锈迹斑斑的铁门,上面的牌子写着“青山孤儿院”五个大字。他蹒跚地踱着步,想要离开“青山孤儿院”,但觉双腿无力,一下子跌倒在地,刚好扑在水坑里,溅了满脸的泥,刚睁眼,就看到在水坑倒映下自己的脸——那是一个小男孩的脸,最多不过5、6岁,一脸忧伤,一脸无辜。然后,身后响起很多小孩子的嘲笑声:“哈哈,这个死瘸子,最好摔死他!
那些既不善良也不友好的小孩子,把地上的泥巴团成一团,全糊在鹿莽的身上、脸上,一边叫骂着“死瘸子,去死吧哈哈。”
鹿莽也很奇怪,自己这么被欺负也并不觉得委屈,大概是知道这是梦吧。他挣扎着爬起来,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小女孩,最多不过4、5岁,拿着手帕小心翼翼地擦着鹿莽脸上的泥。
“有我在,你别怕,他们欺负你,他们是坏人,我跟你好,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小女孩用稚气未脱的声音安慰着鹿莽。“你是……”鹿莽虽然知道是梦,但还是很感动,却来不及说声谢谢,只顾着解开自己心中的谜团,“你是‘婳姑娘’对吧,我们小时候就认识?”
刚问完,鹿莽眼前一花,突然发现眼前的小女孩瞬间长高了很多,变得青面獠牙,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珠是红色的,嘴唇是黑色的,阴森森地从牙尖里挤出一句话:“你只能爱我,只能爱我一个,这个世界只有我对你好,你不能背叛我!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我不幸福,人人休想幸福!”说完立马烟消云散了,鹿莽的梦境重归于一片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