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风雨呼啸而来, 诉诸着各人的思念。
鸦青色如丝绸一般的长发迤逦而下,搭垂在女子的双肩与后背,于明明月色中,萧妧抬起双目, 眸光潋滟, 宛若盈着春水与秋波。
便是这双眼。
这双极有吸引力的, 却也是最为致命的眼。
傅青颐知晓, 许是前半生颠沛流离的缘故, 她身上总带着一个小香囊。
那囊中不知放了什么香料,能摄人心魂、迷人心智。
齐王、卞王之类, 无一逃得过她的手掌心。
傅青颐原以为, 自己也是被那香囊所惑。可直到如今又看见这样一双眼……
男子手臂有力,轻轻将她环住。
忽然将起一件陈年往事来。
彼时他还在昭国为质, 受人百般折辱, 昔日的人中龙凤成了鞋底泥,自然有许多落井下石之人。
少年一身污渍,木然地坐在冰凉的宫阶上, 忽然有人伸出手。
那一只柔荑, 宛若凝脂般莹白温润,傅青颐愣愣地抬眼,只见一打扮精致的女子如众星拱月般,缓缓走来。
稍一弯身,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旁人告诉他, 这是昭王的夫人。
几缕青丝垂下,恰到好处地半掩住了女子那双摄人魂魄的眼,自此这一双眼,便让傅青颐肖想了无数年。
故此, 在得知卞王强娶她为妃时,傅青颐不顾大臣阻拦,于一片风雨飘摇中,向卞宫宣战。
他想得到的哪是什么城池。
不过是她罢了。
傅青颐原以为,她是柔美的,是那般娇柔的笼中雀。却不料再见到她时,女子一身红衣,将诏书从城门上扔下。
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衣裙委地,楚腰纤纤。
奉上那——卞王的项上人头。
……
回过神来。
女子卧在怀中,眸光柔软,像是一池坠入湖心的月亮,明艳皎洁。
却让人不忍心触碰,怕她会突然碎掉。
她脖颈间幽冷的香气悄悄传来。
萧妧靠在他怀中,男子胸膛坚硬,能带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冷风吹在她面颊处,让萧妧的喉咙有些发凉,忽然,她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王上可知晓,近日宫中流传的鼠疫?”
傅青颐一皱眉。
萧妧将最近宫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同他说了一遍。
他越听,越发觉得事情的不对劲,风愈发凌冽,让他握了握女子的手。
她的手指纤细,透着淡淡的凉意。
“那应该不是普通的鼠疫。”
散播之快,流传之广,以及……致死率之高。
萧妧亦是拢起眉头。
“王上此言何意?”
她听不懂,却也觉得心惊。
傅青颐垂下双目,瞑黑的瞳眸中已有了思量:
“寡人在天牢里亦是听闻这种鼠疫,普通鼠疫并没有这么大的威力。朝羡先前曾给寡人传过信,燕国听闻我陈国易主,虎视眈眈,有不轨之心。怕是这鼠疫便是燕国贼子传过来的。”
萧妧的心“咯噔”一跳。
如今天下大乱,燕国对陈国的心思,犹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燕国派人往陈宫中传疫,亦是有几分猜证的。
“阿妧,”见她脸上不可置信的神色,傅青颐又一沉吟,“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军队染鼠疫之事?”
明明并非鼠疫流行期,无论是军队、或是后宫,都染上了这种颇为奇怪的疫。
男子眸光冷了几分。
萧妧忍不住抿了抿唇,眼中柔光一闪,“皇上怀疑,这两件事,都是燕国所做?”
其实他从一早,便觉得燕微灵有几分可疑。
身侧的男人点了点头,萧妧更有几分紧张,不禁攥了攥他的衣袖。那葱白的手指扣在衣袖之上,于明灭恍惚的灯光下,闪着莹白色的光芒。
即便是心中慌乱,她却咬紧牙关,佯装作面上仍是一片平静。
神态自若。
傅青颐看了一眼她。
明明心中亦是那般慌乱,明明唇色也有些发白,可她却不表露出来——她像是一直都很会演戏,将自己全身都伪装起来。时而柔软,时而坚硬。
却无一不让他心疼。
呼吸微微一顿,傅青颐伸出右臂,将她瘦弱的身形轻轻揽住。
“阿妧,你不必这般。”
少女手指一蜷。
她有些讶异的抬头,一双眸中凝结着薄薄的雾气,似乎不知他所言何意。见状,对方又一叹息,“其实,你可以依靠寡人。”
试图依靠他。
一点一点,学着去依靠自己心爱的男子。
萧妧明显愣神。
依靠?
这个词对她而言,太过于遥远了。烽烟四起,她在外漂泊了这么多年,因为一副好相貌,让无数男人神魂颠倒。
可那些男人,喜欢的无非是她那一具好皮囊罢了。
如今听着他的话,少女有些恍惚。
眼神闪了闪,下一刻,她的鼻子竟有些发酸。
不知是不是被夜风吹得,傅青颐的手有些发凉,那手指却是修长如玉,一根一根,将她的小手捉了过来。
一根一根,十指相扣。
萧妧垂下一双美丽的眸。
细长的睫羽忽然一闪,如小扇般,遮挡住眼中汹涌的眸色。她的唇抿成一条线,安静地看着二人相扣的手——他的手掌很大,很有力,将她凝白的柔荑尽数包裹着,一瞬间,她微凉的手竟感到几分温暖。
“阿妧,你喜欢寡人么?”
问这句话时,傅青颐还有几分忐忑。
她太会演了,可以装出一副柔情脉脉的样子,去麻痹他。
即便是知晓那个答案,他还是有些慌张,捏了捏她的小手。
半晌,萧妧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傅青颐一下子笑开,
那笑容和煦明媚,一扫眼底的阴冷之气,仿若春风袭来,冰雪消融,春回大地,天地之间又是一片绚烂的盎然之景。
她喜欢他。
他更是……喜欢她,爱她,想……拥有她。
想完完整整地拥有她。
更想用一生,去治愈她。
傅青颐紧紧将她抱在怀中,温香软玉,他眉眼温柔。
“阿妧,你喜欢寡人,可不可以尝试着,来依靠寡人?在寡人这里,你不必演戏,更不必提心吊胆,无论你是什么样子,寡人都喜欢你。”
“无论是什么状况,寡人都会护着你。”
一如卞王大婚,强娶之事传入他的耳中,宝座之上天子勃然大怒,率十万精兵,只为将她劫过来。
阖眼之际,她感受到由脖颈间传来的湿软之意,让萧妧轻轻颤栗,而后,竟不由自主地落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宫殿之外,宫灯长明。
甬道之上,掠过两行人影,树丛荫蔽,恰恰遮挡了月亮的一角。昏暗的光影从树上落下来,掩住了少年半张脸。
“朝羡哥哥——”
钿玉看见了他,兴奋地朝他跑来,“朝羡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言罢,才恍然发觉自己的失言。
他如今已贵为天子,于礼,自己应该唤他一声,王上。
钿玉连忙噤声,朝羡却不顾这些礼节,转过头看了那丫头一眼。
她似乎还不知道,傅青颐已从天牢里出来了。
说实话,钿玉还有些与他赌气,可如今见她形单影只地站在这里,忽然又有些心疼了。对方毕竟是自己心悦许久的男子,他眉目微垂着,眼中似乎有落寞之色。
钿玉攥紧了帕子,走上前,试探性地问:“您、您怎么了?”
怎么看上去这么不开心呢?
她头上盘着两个圆圆的发髻,一歪脑袋,影子落在地上,虎头虎脑的,煞是可爱。
那张小脸儿也带了些婴儿肥,粉粉嫩嫩的,像是一掐就能掐出水来。
朝羡站在原地,没有吭声。
见他不开心,钿玉的心情也沉闷下来。如今他做了王上,钿玉不敢再揪着他的袖子胡来了,可心底里仍将对方当做自己的朝羡哥哥。他的朝羡哥哥是凡人,也会有伤心烦闷的时候。
他不开心了,又不愿说话,钿玉不忍看他如此孤单落寞,便乖巧站在一边,与月亮一起陪着他。
明晃晃的月色落在二人身上,将少男少女的影投落在一起,有些缠绵。
只看着影儿,钿玉忽然有些脸红了。忍不住又转过头去,想问他穿这么少、冷不冷,要不要加一件衣裳?
还未来得及问出声,却冷不丁听到一句:
“钿玉,我好像犯了错。”
小姑娘一怔。
他自称为“我”,而不是那高高在上的“寡人”。
熟悉的亲切感扑面而来,让她一下子放下了戒备之心,忍不住凑近了他。
与朝羡哥哥在一起时,钿玉总是忍不住想靠近他一些、再靠近一些。
恨不得整个人都扑到他身上去,将他紧紧地抱住。
朝羡哥哥身上可真香呀!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钿玉仍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这道香气,让她从小记到现在,这一记,便是许多年。
“朝羡哥哥,”小姑娘抬起头,月光落在发髻上那根细钿上,微微折射出些光芒,“你怎么了,犯了什么事?”
朝羡已在这儿兀自站了许久,亦是一人思量了许久。
越想,他便越发觉得羞愧。
“钿玉,我犯了一件……大不敬之事。”
小姑娘的心“咯噔”一跳。
大不敬?什么大不敬?
莫非是……登上皇位?
即便有人在骂他,钿玉也知晓,他这是身不由己。太后娘娘如今掌权,想方设法将王上关押,又将朝羡哥哥推上皇位、迎娶她家萧娘娘。
钿玉知晓,这其中的每一步,都是他身不由己。
见他面上的落寞与惭愧,钿玉觉得愈发心疼了,忍不住伸出一根小手指,勾了勾对方的衣摆。
她的手指细细的,软软的,月光落在上面,轻轻晃荡。
少年眸中神色亦是轻轻摇晃。
他忽然看不太清楚自己的内心了。
“钿玉。”
少年咬了咬唇,“我……”
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见他这般,钿玉却不着急,反而极有耐心地站在一边,等他说话。
“朝羡哥哥,你放心,我不会同其他人说的。”
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顾虑,小姑娘声音软软的,同他道。
唔……若是他想,自己也可以偷偷瞒着萧娘娘。
朝羡眸光忽闪,看了他一眼,那眸光中,竟是百感交集。
思忖许久,他的眸光忽然又飘远了。
“钿玉,是我大不敬,是我动了不该有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