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开口之人,正是陈王身后的张公公。
张公公掌管后宫各位娘娘的内务礼数,熟知各宫主子的生辰八字。
他一开口,便准儿没错。
朝羡大吃一惊,“你再看一遍,这真真切切是萧美人的生辰八字?”
巫师见朝羡站在陈王之侧,便知此人地位不低,又见陈王没有拦着,便托着旗面来到张公公身前。
太监低头看了一眼,笃定道:“就是萧美人,千真万确。”
“大胆!”
朝羡一斥,张公公吓得连忙“扑通”一声跪下来。
“王上、王上,奴才不敢说谎,这确确实实是萧美人的生辰八字啊!”
若说是其他主子,他也许还会记糊涂,可萧美人才刚入宫没几天,是他亲手将萧姬的生辰八字录入成册牌的,又怎么可能记错?
此言一出,朝羡一默。
少年侧首,一双眼望向身侧的帝王。傅青颐瞧着那面写满了字的锦字旗,眼中似有淡淡的思量。
“王上,这该如何是好?”朝羡也拿不定主意了。
这一声,无数双眼睛“唰”地一下朝傅青颐望来——其中包括太后那一双“慈祥”的双目。见他还在犹豫,座上的太后重重咳嗽了一声。
“王上。”
那咳嗽声牵连着肺腑,太后真像是病得十分严重。可那一声“王上”又极具有压迫性,直直朝着陈王逼来。
巫师也唤了一声“王上”,将锦字旗递上。
旗面上,原本太后的八字也消失不见,只留下那一串萧姬的生辰八字。其实不用张公公说,这些字傅青颐也是记得的。再过三个月,便是萧姬的生辰。
“王上”
男子紧紧攥了攥那面旗子,顿了少时,缓缓吐出一个字,“烧。”
“什么?”
太后一愣,巫师更是一愣。
“把这东西烧了。”
傅青颐皱眉,他们是听不懂寡人的话吗?
这下子,巫师明白过来了。陈王话音刚落,一群巫师便“扑通”一声,整整齐齐地跪了地。
“王上,万万不可烧!”
“有何不可烧?”
“王上,此乃天意、天意啊!”
其中一人激动得像是马上就要哭出声来,“王上,万万不可啊!这并非普通的旗帜,而是天意使然,王上若是将其烧了,便是、便是”
那人跪在地上颤抖着身形,后几个字却是怎么也不敢说不口了。
一群巫师伏在地上,尽是惊惧之状。黑衣的、白衣的,却看得傅青颐十分头疼。
他欲挥手,忽然又听到一声重重的咳嗽。太后竟从座上直接站起身子来。
太后已经老了,她身边需得有人扶着。老妇人仔细凝望了眼前的帝王一眼,开口时,却尽是威严:
“王上是要与天意作对吗?”
傅青颐一默,静静地瞧着身前的太后。她亦是一身玄黑之色,显得十分庄严而肃穆。
“王上难不成,要为了一名女子,不顾我大陈江山百姓,公然与神灵作对吗?!”
傅青颐眸光一颤,面色似有动摇。
见状,便有巫师连忙撑起上半身,同陈王悲恸而道:“王上,此旗不可烧!太后娘娘近日病重,便是因有阴湿之气缠身方才锦旗所指,那昭丽宫,便是阴气所在啊!”
“是啊,王上!您万万不可被此女所惑啊。”
一时间,“征讨”萧美人之声,此起彼伏。
朝羡在旁边瞧着,有些着急,忍不住对着那群巫师骂道:“你们这群故弄玄虚的臭巫人,欺负一名女子算什么本事,这天底下,哪有女子亡国的理!”
“怎么没有!且说那褒姒、苏妲己,各个都是祸国殃民”
“那分明是纣王、幽王无用!”少年义愤填膺,“我们王上英明神武,定不会辜负江山百姓。”
“朝羡!”太后皱眉,十分不满,“你怎么还向着那‘阴鬼’说话?”
“太后娘娘,萧美人她不是阴鬼!”
“怎么不是?”人群中又响起一声冷笑,“太后娘娘这身子明明还好好的,萧姬一来,太后便病倒了。这足以证明,那萧姬便是那罪魁祸首!”
少年攥紧了拳头,似乎要同对方争个面红耳赤。方欲上前,身子却被陈王一拦。
“王上——”
“你且退下。”
男子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小臂,眼神向跪在地上的巫师投去。
他眸光清冷,凉如寒月。那目光,更是带足了威慑性,让那群巫师又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生怕会惹恼了眼前这位年轻的帝君。
他静默良久,似乎在思量什么。墨色的眸光微微一沉,忽然低声道:“你们说,那阴湿之气,便是在昭丽宫?”
“是,王上。”
“那”他略一沉吟,“该如何破解?”
可有什么法子?
“当然有。”
陈王稍一抬手,趴在地上的人终于战战兢兢的起身。为首的那一个胆子大些,瞧着王上的眼色,缓缓上前。
他来到陈王耳边,沉沉留下一句话。音量不大,却恰恰能让在场之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上,此女乃天降祸星。若除去,阴湿之气自可破解,若是不除”
左右呼吸一滞,只闻他悲怆而道:
“大陈江山,岌岌可危矣!”
只这一声,如同山崩地陷呼啸而来。陈王身形一僵,一旁的朝羡面色更是变了一变。
“你放——”
“朝羡!”淮从低斥,“休得无礼!”
那名巫师紧紧地盯着陈王、细细打量着陈王面上神色。不止是他,还有太后、淮从、周围所有宫人们他们皆屏息凝神,静静地瞧着他们的王。
那位带着他们,破齐灭卞的王。
他是他们心中的神。
傅青颐沉默了许久,四周更是一片寂寥无声。只闻有人略为粗重的呼吸声,沉闷地在此刻响起。
人群之末,亦是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打量着陈王面上的神色。
容简依旧是一身雪白的衣袍,满头乌发随意地披散着。他微微仰首,瞧着站在宫阶之上的傅青颐——男子一身玄青衣,几道轻风刮过,吹翻了他眼底的眸色。
诚然,陈王与萧姬相识,不过数日。
萧姬侍寝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容简摇了摇头,心中忽然生起一股凄凉之感。他叹息一声,脑海中却浮现出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形来。
女子站在花丛中,周遭有落英缤纷,些许花瓣落在她的发尾与肩头。那日春光明媚,她更是穿了一袭娇艳可人的粉色裙衫。他踩着木屐、迎着微风,看少女忽然回眸,朝他一笑。
明明是清朗的春日,她眼中却有熠熠星火,炽热而皎洁。
“阿简,阿简。”
春天荡漾在她的裙角。
少女巧笑倩兮。
“阿简,阿简,你来追我呀。”
忽闻一声喟叹,容简的身形猛地一震。从绵长的记忆中跋涉出来,他有些艰难地抬眸,重新望向殿上的男子。
陈王听着周围的劝谏之声,微微垂眼,面色似有动容。
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一般,容简忽一转身,在所有人都未留意之时,匆匆离开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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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丽宫,听荷殿。
萧妧闷在这里快有一下午了。
钿玉是个闲不住的,一手拿着刚打好的络子,一边在寝殿里来回踱步。
“‘阴鬼’还没有抓住吗?啊咱们要被关在这里多久呀。”
好无聊啊。
她已经有整整一个下午没有见到朝羡大人了!
“这外面的铜铃声响了又停的,”她兀自囔囔着,忽然眸光一闪,颇为激动地来到萧美人身前,“美人你听,这铃声是不是停了!铃声停了,这阴鬼应该是被捉住了!”
阴鬼捉住了,那她就可以出殿去找朝羡哥哥了!
萧妧没有她这般浮躁,一心一意地打着线络子。听钿玉这么一说,她还是侧了侧首,刚好听到那声清脆的铃声戛然而止。
却没来由的,她的心突突地跳了两下。
“哎——”
“美人?”钿玉凑过来,刚好看见萧姬把手扎破了血,“您做了一下午了,歇一歇,莫做了。别把这双手给累着了。”
多么好看的一双手啊。
钿玉拿了帕子,小心地给萧美人拭着血。
萧妧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抿了抿唇,“没关系,不碍事的。你去门外看看,这阴鬼是不是已经除了。”
“好。”钿玉领命,一个人朝门外走了。
屋内只剩下萧妧一人,她将血止了,又把打好了络子叠起来,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给陈王送过去。
却忽然听到殿外一声:“欸,容大人,您怎么来了?
“欸欸欸,美人在里面,您不能单独进去——欸!”
容大人?
容简?
他来做什么?
萧妧眼皮一跳,从座上站起,“钿玉,让他进来罢。”
立马有脚步声响起——这是八宝华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萧妧熟悉得很。
钿玉带着容简转过屏风,走了进来。
萧妧又重新坐回了座上,先是看了钿玉一眼,“外面有人看见了吗?”
钿玉自然知晓自家主子说的是什么,规规矩矩地摇了摇头。
那便好。
虽然她现在对容简没有什么歪七歪八的心思,不过后宫人多眼杂,有些事,还是要避一避嫌的。
特别是她如今正得圣宠。
小姑娘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又瞟了一眼身侧的容公子,似乎要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住了。
“美人,奴婢在外给您守着。”
对于钿玉,萧妧还是放心得下的。
钿玉连忙迈着步子离开了。
“吱呀”一声,殿门被人轻轻阖上,萧妧这才抬眼,望向眼前雪衣之人。
“容大人,您来听荷殿找我,是为何事?”
语气客客气气,态度却是十分的疏离。
容简顿了顿,决定还是把整件事都告诉她。
他径直道:“王上要杀你。”
“王上,要杀我?”她一下子被对方逗笑了,“王上为何要杀我?”
男子稍稍一默,怕自己哪句话说重了又不小心伤害道了她:
“太后病重,传了巫师入宫。那群人说你是罪魁祸首,要王上处置你。”
美人将背靠在椅背上,整个人微微蜷起,慵懒得像只猫儿。
他生怕萧妧以为自己在开玩笑,便稍微加重了语气,同她严肃道:“这是真的,阿妧,我没有骗你。此时王上正在长毓殿外,与那群人商讨着、商讨着该拿你如何他们说,你是褒姒,是苏妲己。”
座上的美人微微眯眸。
她的眸狭长,眼尾与他一样,都恰到好处地朝上轻轻挑起。容简看着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单纯可爱的阿妧。
他下定了决心,一鼓作气:
“阿妧,我带你走吧!我想办法带你离开大陈。咱们去燕国,去霖国天下之大,总有你我容身之地。阿妧,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
因为之前有负于她,容简此时不太敢望向她,一双眼微垂着,一股脑说了许多。
再抬眼时,却见她仍是懒散地倚在那张椅上,手里头还拿了个玄青色的线络子。
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阿妧。”
“莫再这样喊我了。”座上的少女终于出声,声音却是十分清冷,“容大人,你说,你要带我走?”
“是。”
她笑了,唇边尽是冰冷的弧度。
“你要带我走,那要去哪里呢?去燕国,还是霖国?”
“都听你的。”
萧妧“扑哧”一声:“可是,我为什么要与你一起颠簸呢?哪里有我在陈宫待得富贵、快活呢?”
雪衣男子一愣,一时无声。
少女忽然从座上站起,身形袅袅,迈着莲步上前,来到容简身前。
容简神思一晃。
“还有呀,你说大王要处置我。可是,若是让大王知道了,他的臣子竟觊觎自己的宠姬……”
她忽然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一并,轻轻摩挲着他滚动的喉结。
几乎要咬着他的耳朵,柔声笑语,“王上又该怎么处置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