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休养
入冬之前,王秀英和姚素花搬去了詹少奶奶给安排的住处。姚素花事先没想到那就是以前李月娥住的公寓。她唯一一次来这里是为了王秀英的事。时过境迁,两人搬进这里,也算是一种因缘际会。屋里头的家具摆设没有变化,原先摆在墙上桌上的相片已不见踪影。让姚素花更感意外的是,这间公寓竟然是个二室户。也不知道以前李月娥到底是一个人住在这里,还是有另外人在。如果有另外人在,那男人过来岂不是……姚素花想到这里,偷偷看了眼王秀英,暗道:“哼,如果你瞎找男人过来,我一定去跟詹少奶奶告状。”
王秀英可想不到姚素花此时心里会在琢磨这些事。她手脚麻利飞快地安置好自己的行李。说是行李,其实也就两三个包袱,没几下就收拾完了。那边姚素花还在从客厅到厨房,一个个柜子抽屉看过来,一件件摆设摸过来。等王秀英从卧室里出来,她正蹲在壁炉前面研究怎么生火,被催还觉得不耐烦了。王秀英嘴上催着,但也知道姚素花要真赖在那里不肯动的话她是没有办法的。
“你这副样子,以后是不是要像詹少奶奶一样专门找下人来服侍了?”王秀英说着从姚素花的卧室走出来,原来刚才见对方没有行动的意思,她自己跑去帮人家收拾了。
“要下人做什么?有你陪我。”
“啊?那我们以后嫁人了怎么办?”
“我不管,即便你嫁人了你也要来帮我。”
王秀英摇摇头,没把姚素花的话放心上。
姚素花倒是被自己这话给激起了别的心思。是啊,以后终究是要各自嫁人的,也不知道会嫁什么样子的人呢?以前对这事只有个朦朦胧胧的印象,知道女人长大了都得嫁人,但从未仔细想过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会是怎样的光景。来了春申以后姚素花见过听过不少姐妹嫁人的事:有些嫁回乡下再也没回来;有些嫁给城里显贵,那些也是不会出来唱的。尽管后者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嫁”,姐妹们说起来还是羡慕的语气多。她脑海里闪过在春申遇到过的男人们:戏院的老板、报馆的记者、旅馆的老板、茶楼的伙计、台下看戏的观众、路上擦肩而过的行人,还有上回在这公寓门口遇见的那个年轻男子。她对那男子只依稀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都不记得戴没戴眼镜。听朱雪梅说他是“小经理”,那大概是戴眼镜的。
这些念头就像春季漫天的白絮絮,飘在天上的时候可以不去管它们,一旦沾到衣服上就让人不得不去注意。万一是落到鼻子上,就更让人鼻痒难耐了。姚素花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陈秀贞不爱练功偏爱在台上搔首弄姿。
然而这阵胡思乱想没能持续太久。甫一入冬,姚素花就病倒了,且一病就是好几个礼拜。詹少奶奶派人陪着去医院看过说是原来身体就弱,全靠功夫底子撑着,三伏天里中暑生病使得新旧病根一并发作,所以得静养一段时日。又见城里逐渐露出兵荒马乱的迹象,詹少奶奶所幸送她去芝省临都的一处詹家别苑安心休养。
临行前姚素花问王秀英想不想一起过去。她原本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想到在那边如果单单是养病也未免太过无聊寂寞,便想着如果秀英能陪着就好了。可是又知道整个耀升都留在春申,王秀英一个人去临都什么都干不了。虽说可以临时搭一搭别的班子,但心知固定的班底和搭档有多重要。将来如果局势好了,王秀英是再回春申呢还是留在临都?她细数数竟有这么多留在春申的理由,没想到王秀英却一口答应下来要陪她去临都。金生水和润达那边也没有强留王秀英。或许是金生水念及王家的嘱托,眼下还是送去临都安全些。
一开始她们跟詹少奶奶说要坐船回去,还不是坐轮船,而是江上那种摇橹船。这个提议惹得詹少奶奶哈哈大笑,说这样讲出去别人会笑话詹家,隔天不仅帮她们安排了火车票,还给安排了汽车直接送去火车站。其实这段时间两人还坐过一趟詹家的车,司机却不是老王,而换成了年轻些的小董。还以为晕车这种事坐惯了之后会好一点。谁知道恰逢乱世,詹家有通天的本事也拿不到多余的汽油,家里的车除了詹家老爷少爷常用的那辆,另外两辆都改成了烧煤的。烧煤车坐起来味道更呛人不说,小董经验显然没有老王那么足,一路上开得一拱一拱的,别提有多难受。在那之后詹少奶奶再盛情请她们坐车,她们统统都拒绝了。仗着自己腿脚好,平时往来各处都用跑的,远一些的就坐公交车或是黄包车。然而如今这种局势要去火车站,却也只能坐车。
此刻王秀英在车里强忍着难受,忽然手里被塞了个东西,摊开来一看是颗话梅。她疑惑地看向姚素花。姚素花指指她手心的话梅,再指指自己鼓鼓的脸颊说:“吃这个会好许多。”可能是第一次去詹家的时候吃了大苦,不知道哪里学来了窍门。王秀英学她把话梅含在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扩散到整个口腔,压下去不少恶心。
到了车站,她们才发现詹少奶奶给她们的车票有多么珍贵。人群把售票口和大堂堵得几乎水泄不通,当中不乏衣着体面甚至还带三两仆从的,竟连那样的人家都买不着票,可想而知时局动荡已至人人自危。
王秀英个子高,提着箱子走在前头开路,嘴上不停地喊“让一让让一让”。姚素花紧紧跟在她身后,觉得两边像铜墙铁壁排山倒海地压来,压得她快喘不过气。这感觉就像是之前去码头追赶王秀英。现如今自己的手虽然挽着她胳膊,那种拼命伸手去够却无论如何都够不着的凄凉绝望又在心头涌起。似乎是应验了一般,一开始还能挽着手臂,走了一段被汹涌的人潮挤得险些脱了手,还好那瞬间紧紧抓住了她的袖子。姚素花忽然一股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一咬牙,胳膊肘往外一撑,用全身的力道顶开身边夹着她们的人。此举招来周围不断的骂声她都置若罔闻。
刚才姚素花差点脱手的时候王秀英就已经察觉到,奈何她要在前面开路,要是脚步稍慢一点力气稍放松一些或许就很难再往前挤了。这会儿终于看到月台入口,她一直放在身后的手一提一拉,牢牢握住姚素英的手腕,一下把对方从人群中拉了出来。
顿时面面相觑。
王秀英呵呵笑道:“这位小娘子,你怎么如此狼狈啊?”边说边指指姚素花的头发。
姚素花三下两下胡乱理了理头发,不服气地回她:“瞧瞧你自己。”说话间抬手去抚王秀英凌乱的刘海,再轻轻帮她夹在耳后。
姚素花的手腕在王秀英眼前晃动,白皙之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唉,别发呆了,快拿票进去啊!”被姚素花这一打断,王秀英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盯着她的手在发呆,连忙收回眼神,一边掏出车票。
上车又是一番周折。等终于安顿好坐下后,两人累得只想昏死过去。朦朦胧胧间,火车开始发动。机械有节奏的轰隆声让人很快进入熟睡的梦乡。
梦里是乡下田间的虫鸣和旧庙破瓦下的薄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