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李梅时在和冯粟粟绝交后,又缓了四天,这才感觉好一些,呼吸逐渐变得舒畅,但只要一看见冯粟粟,她心里还是发堵。这几天她也尽量避开了赵明殊,因为冯粟粟的事,她现在连看见赵明殊的时候心里也觉得难受,所以她上课时就紧紧盯着桌上摊开的书,连蒙带猜地背《史记》,就是为了让自己没时间想别的,下课后教书先生一走她就第一个冲出教室,吃完饭就跑回宿舍待着,一个人在纸上写写画画打发时间,然后早早上床睡觉。
令她感到庆幸的是,最近赵明殊也不来找自己了,可能是那天他兴冲冲来给自己送樟木箱子的时候被拒绝了,他脸皮又薄,受了这一打击,就放弃了吧。
李梅时感觉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等再过一段时间,等她彻底放下和冯粟粟绝交的事,她就可以重新快乐起来了。现在想想也是很讽刺,因为她竟然想要回到刚开学的那段时间,虽然那时候她也过得不好,但那时候的烦和现在的烦是不一样的。
天气也好起来。九月份的时候天气还有些热,到了十月份,天凉了,但还不冷,所以晚上睡觉特别舒服,被子都感觉比以往柔软。李梅时感到自己在渐渐好起来,没有人类感情瞎掺和的生活真是事事都顺心。最近连教书先生都没有用戒尺。李梅时记得他说的话,若是自己期末考试没有进步,下学期就不用来了。她真希望他能说话算话,因为她的确也不想再来学校。
就让我在家过我奢靡的生活吧,李梅时想,我想学骑马。
所以当赵明殊又主动来找她,并约她晚上在池塘边见面,说有事要告诉她的时候,李梅时下意识想拒绝。
“什么事?”她问。
赵明殊没有回答,但是他的眼神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她真想现在就拒绝他,所以她开口道:“赵同学啊……”
赵明殊道:“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李梅时一时语塞,因为她以前去找工作面试的时候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她说得要更卑微、更恭敬——“恳请贵公司给我一个机会”。
因为她被拒绝了很多次,知道一开始被拒绝的滋味都是很不好受的,而且她也想和赵明殊彻底说清楚,所以她点点头,同意了。
此刻,李梅时正一步一步往池塘的方向走,她已决定用之前送到自己手上的匕首伤害池塘边的那个人。
赵明殊开口了。他像个临死前自白的英雄,明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还是选择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然后勇敢地接受命运。但他的行为在李梅时眼中却多了几分滑稽可笑,因为她已经把自己感知情感和输出情感的阀门关到最小,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赵明殊。她现在的身份甚至不是读者,而是一个评论家,还是个刻薄的、主观的、而且正在看一本自己最讨厌的类型的小说的评论家。
“从我遇到你的那天起……”
李梅时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她没想到他要从那么早的地方开始说起,他开口第一句话就已经让她失去本就不多的耐心。这本书太厚,她又不感兴趣,所以她决定不在它身上浪费时间。
“赵明殊同学,”她让自己狠下心说道,“我们能不能长话短说?”
赵明殊一愣,随即笑道:“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李梅时被他的表情刺了一下,但她没有因此心软。之前冯粟粟的事似乎让她产生了应激反应,现在身体一察觉到她可能要难过,就会立即启动相应的保护程序,让她快点远离刺激。所以,她边安慰自己,他只是这本烂小说里的一个角色而已,一切都是表演性质的,都是作者自己的幻想,不要同情他,不要心软,马上放狠话,快刀斩乱麻。
“那好,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回去了。”
她说着转身欲走。
“梅时,”赵明殊伸手向前,在半路上又停住收了回来,“我真的没一点可能吗?”
看来还是伤得不够彻底。李梅时转过身来,对他说道:“没有。”她保持着冷漠的表情,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
“那我们以后还能做朋友吗?”
经典问题。
“不能。”她脱口而出。
这种情况下是做不了朋友的,关系本来就不对等,做朋友只会让他们两个人都不安。
赵明殊不会甘心退回到普通朋友的位置,他会忍不住继续试探,然后一次次失败,增加李梅时的愧疚,她不想这样。她告诉自己,不和他做朋友,不是为了他好,而是为了她自己。
回到宿舍,她找出了冯粟粟退还给自己的香囊,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最后把它放进单独一个木盒子里锁好,不打算带回家了。
一直到临近期末考试,李梅时的日子都过得顺利而平淡。
她装出一副刻苦认真的样子,教书先生也没有再找过她麻烦。她没有再被检查背诵,感到这是先生在期待,他在等自己期末考试时的表现。
李梅时知道自己一定会让他失望,不过那也是她所希望的。这里她已不想再待。
她每天按时起床、吃饭、上课、睡觉,什么都不去想,什么其他的事也不去做,一心一意地等待着期末考试的到来。
可她没想到灾祸会无声无息、从天而降。
那是在期末考试前一天,下课后李梅时像往常一样吃晚饭往宿舍走,她周围还有其他学生,吵吵嚷嚷,大家隔得很近,最近的不过一臂距离,李梅时伸手就能碰到他们。她已经忘记出事前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记得周围突然有人尖叫,她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庞然大物急急地坠下来,事后她回想起来,突然体会到孙悟空被如来佛祖压在山下的时候会有多害怕,即使他偷吃了再多仙丹也会害怕,因为仙丹只会让他拥有金刚不坏之身,但仙丹也缓解不了巨石压到面前时带来的巨大恐惧。
她被推开了,但她眼睛一直紧盯着砸下来的庞然大物,所以她看了个清清楚楚——赵明殊被压在了下面。
她本以为会有血渐出来,可是没有,庞然大物稳稳地、毫不停顿地砸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就像只是压死了一只蚂蚁。
李梅时一直僵在地上,直到有人合力把她搀起。她像尊雕像一样被人搬离了巨石。
她感觉自己就要疯了。她大声喊起来:
“下面有人!下面有人!”
大家合力把她按住,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来看她。
“这下面有人!你们快去救啊看我干嘛!”
她用尽全力挣扎,但他们的力气太大,就是不让她起来。最后她没力气了,妥协地瘫在床上,胳膊盖住了脑袋。
这时才她感到疼。
她的右手被摔断了。
她躺在病床上任人摆布,睁着眼睛,隔好久才想起来要眨一下。
李梅时害怕了。几个月来,她从没有这么怕过。被虫子吓的时候当然也害怕,被教书先生打的时候也会怕,和朋友吵架的时候,她也会害怕,可她从没这么怕过。在庞然大物砸下来的瞬间,她清楚地感受到了对死亡的恐惧,而目睹赵明殊被砸死,她感觉自己也想被砸死了一样。
“睡一会儿吧。”一只温柔的手给她盖上被子,李时梅恢复了一丝理智,奇怪学校里什么时候有了校医。
她瞪着茫然而空洞的眼睛看向对方,眼泪不受控制,一下子就冲出眼眶,落到被单上。对方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安定感,像个温柔的护士,又像个训练有素的心理医生,或是优秀的幼儿园老师。
对方皱了皱眉,说道:“不要担心,他会没事的。”
李梅时眨了眨眼,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赵明殊。学校的人肯定以为自己是疯了,李梅时想,所以才找了这个人来,先骗自己说一个被砸死的人没有死,把自己的情绪安抚下来,然后联系她的家里人把她带走,或是直接等救护车来了把她拉进精神病院。
可她没有疯,至少她觉得自己还没疯,因为她还知道,在这个世界里,不会有救护车,就算有,也不会是‘救护车’这个名字。
但她懒得反驳,也懒得发问。赵明殊必死无疑,她再说什么都晚了。
想要一个角色死,李梅时想,作者甚至懒得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她的大脑渐渐又能工作了,她想起来了。刚开始她以为砸下来的庞然大物是块巨石,但不是,她现在记起了那东西砸下来后的形状、纹路和颜色。
是很粗糙的皮。
还有蒲扇一样的耳朵,和白色的、断掉的牙齿。
“大象。”李梅时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什么?”
“大象。”她说完,就流着泪笑起来,笑得很大声,好像刚刚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温柔的护士兼心理医生兼幼儿园老师也慌张起来,安慰道:“没有大象,这里怎么会有大象呢?是蛇,是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