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那看不见的虫子在蚊帐顶上吓人地飞,只能听见低沉的嗡嗡声和它摩擦蚊帐的声音。李梅时拽起枕头来顶在脑袋上,头皮发麻。她不敢出去拿蜡烛,怕蚊帐一开,虫子就进来了。
虫子疯了一会儿,突然又嗡嗡地响了两声,没了动静。
李梅时抬头看了看,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她想着这虫子若是能就这样安静地待到明天早上,那也可以。又等了一会儿,虫子还是没再发出声响,李梅时把枕头扔回原位,拉起被子盖住头,打算就这样睡了。
躺了没多久,心刚平复下来,那虫子却又不甘寂寞,继续嗡嗡着叫起来。李梅时的心理防线就这么被击溃了。虫子再次叫起的那一瞬间,她的大脑也跟着“嗡”地一声膨胀,她受不了了,再也不敢躺下,抱着枕头等虫子再次安静下来。
虫子的叫声戛然而止。李梅时又不敢出去了。她等了一会儿,在心里喊了两次“三二一”,还是不敢伸手去开蚊帐。
“快点快点,”她催自己道,“现在不出去,一会儿想出去都没机会了。”
她狠了狠心,伸手拉住蚊帐,规划好逃跑路线,一咬牙打开蚊帐冲了出去。
她一下床就飞速扑到桌边,摸索到蜡烛,却把桌子都擦了一遍也没找着火柴。虫子又开始嗡嗡飞,她火柴也不要了,就攥着半截蜡烛跑了出去。
她又是害怕又是赌气地摔上门,嫌恶地扭了扭肩膀——身上黏黏的都是汗。夜里虽然凉快些,却很潮湿,她到外面来了也没感觉好些。今晚云彩遮了月亮,屋子外面也黑,她没拿火柴,也不敢回屋去取,却还是握着蜡烛,觉得多少安心一些,在后院溜达。
天色变亮后她的胆子也跟着大起来,进屋时虫子又不见踪迹。
她钻进蚊帐,寻思现在已经是白天了,虫子飞时她不会看不见,能看见,就不会觉得它像深夜时一样可怕。她稍稍放了心,枕着枕头睡着了。
好像只睡了一分钟,催起床的锣声就响了。昨晚后院的蚊子和前天晚上的一样多,甚至更多,李梅时不停地走来走去、挥手赶蚊子,还是被咬了胳膊和脚腕。等发觉痒的时候一挠,那蚊子咬过的地方立刻鼓起好大的包。她实在太困,没顾上痒不痒,倒头就睡,被锣声吵醒的时候她又觉得脚腕痒痒,发现那包好像更大了。
她索性起床,洗漱完了,跑去食堂匆匆填进肚子里点东西,就去教室趴下了。
赵明殊是第二个到教室的,见李梅时像昨天一样趴在桌上,知道她准是被虫子闹得又没睡好,也不去吵她,自己一个人皱着眉想办法。
这天教书先生却心情不错,脸上带着笑意进了教室,见李梅时趴在桌上也没说什么,只是在讲桌上拍了拍要大家赶快坐好。
“同学们,今天上午不讲课了,把前两天教的知识检查一下,算是温习。”
前半句话一出,全班沸腾,而后半句话获得的反响就不那么积极了。
“好了好了,安静,”教书先生又道,“一共才讲了两天课,内容不多,我再给你们一会儿时间复习,现在就开始吧。”
他话音刚落,教室里便一片焦急的读书声。李梅时被他们吵得受不了,只好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先生瞪着自己,忙翻开书嘴里大声乱说,因为周围声音大而乱,也不担心能被先生听见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好了,停!”教书先生语毕,读书声瞬间小了许多,他又重复一遍,教室里零散的几个声音便也停了。
教书先生拍了拍左边第一排人的桌子,说道:“从你开始,背吧。”
右边的女生和后面的所有人都悄悄松了口气,继而立刻低声背诵起来。
这个男生背得很熟,所以还没背完,先生就让他坐了,道:“下一个。”
他这一声对下一个同学来说不亚于死亡通知。只见下一个男生猛地站起来,磕磕巴巴地开始背。他一开口,教书先生的眉毛便皱了起来。他的眉毛皱完了全程也没舒展,等这个男生背完,他勉强点点头让他过关,又道:“下一个。”
就这样一个一个地检查过去,大多数同学都过关了,有少数背到一半,或是因为太紧张一开始就卡壳的,教书先生给提了几个字,好歹算是背下来了。男生检查完了,到女生这边,检查速度明显快了很多,教书先生的眉毛也没再皱起来过。
李梅时心想,终于快要到自己了。《论语》她是会背的,可先生教的她听不懂,她背的东西,先生八成也听不明白,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胡说,少不了又要挨戒尺。
方才听其他人背时,李梅时就确定自己一定会挨打,因为别人背的内容她也完全听不懂,前一个同学发出的声音还是除草机割草的声音,下一个同学发出的就成了捣年糕的声音,班里一共七七四十九名同学,李梅时就听了四十八种不同的《论语》。因为跪坐,她脚腕上被蚊子咬的包被压得又痒又疼,特别难受,她也不敢动,决心不让教书先生对自己更生气,争取不多挨戒尺。
“不错,坐。”第四十八名同学也顺利过关了,教书先生语气平静地说道:
“下一位。”
李梅时咽了口唾沫,突然发现自己很紧张。她撑着桌子站起来,觉得教室里怎么突然这么安静,其他同学能不能发点声音出来。她两手抓着自己鹅黄色的长裙,在极度紧张之中竟然还有闲心评价了一下目前的情况有多荒唐。她按照刚才安排的顺序,开始把自己记得的“孔子语录”大声地背出来。
果不其然,她一开口,教书先生就像听见她说了什么脏话一样惊讶地看着她,全班同学也都转过头来看她。她因此停了几秒钟,见他们只是盯着自己看,都不说话,就厚着脸皮继续往下背。
她的声音已经逐渐平稳了,尾音也不再颤抖,她逐渐自信起来,以为自己背的的内容大家是能听懂的,他们惊讶不过是因为以为自己什么也不会,没想到自己能背这么多。
她就这么继续背了下去,直到教书先生抬起一只手,她便像在公路上开车看见了红灯一样停住了。
教书先生抬起的手转而去按他自己的太阳穴。李梅时又紧张起来,这可不像是要表扬我啊。
“你背的是什么东西?”
李梅时道:“《论语》。”
“《论语》?你说《论语》?你说你背的是《论语》?”
李梅时点点头。
教书先生随意拍了旁边一个女生的书桌,把这个女生吓得一哆嗦。
“她说她背的是《论语》,你听懂她都背了些什么了吗?”
女生扭头看了李梅时一眼,这个动作太快,李梅时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她就又把头扭了回去。
“听,听不懂。”
教书先生又拍了左边一男生的桌子:“你呢?听得懂吗?”
“听不懂。”
李梅时虽然紧张,但也觉得有点无聊了。羞辱如果延续的时间过长,其实威力也就减弱了。李梅时两手交握,站在原地等教书先生拍了两个人的桌子问“你听懂了吗”。在又得到了两个“没听懂”后,教书先生把目光转向李梅时,此时李梅时已经做好伸手挨打的准备了。
赵明殊站了起来。
“先生……”
教书先生又举起手,仍旧皱着眉,像极了雨雪天气里或是暴露在大太阳底下指挥交通的交警。
“我没问你,坐下!”
“先生——”
“坐!”
“先——”
“你坐下吧赵同学!”
这句话当然不是先生说的,因为到目前为止先生只问了李梅时的名字,所以他只知道李梅时叫什么,只有李梅时在他眼里是“李梅时”,而其他人在他眼中目前还都是“学生”。
这句话是李梅时说的。她是不想让赵明殊和自己一起受罚,但她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进一步惹恼了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按着赵明殊的肩膀强迫他坐下,眼睛却一直盯着李梅时。现在的他已经不像是在暴风雪天气里坚守岗位的交警,他就是个暴怒的老师,而暴怒的老师这一形象用比喻来形容总是不够恰当的,只有“暴怒的老师”这一个表达最为贴切,除此之外,任何表达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暴怒的老师”这一文字表达在面对暴怒的老师的照片的时候,便又逊一筹,照片则不如视频,视频又不如现场看。
打个比方吧,看老师发火,就像观看戏剧表演一样,只有现场观看才能获得最大的震撼。
李梅时徒劳地挺胸抬头,希望借此获得一点勇气,但她深知纸做的盾牌抵挡不住熊熊烈火,心里已经有了化成灰烬的觉悟。
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不能怕老师发火,李梅时开始给自己加油打气,但当她看见教书先生猛地转身往讲台走的时候,心还是凉了半截。他又去拿戒尺了。
啪!啪!啪!啪!啪!
五下戒尺之后,李梅时心中反而平静无比。现在她的心里连一丝恨意和怒火也没有——十分钟后这些情绪才会填满她的心脏和大脑——她只感觉自己被缝起了嘴巴,不能表达,不能与人交流,只能被无聊又可恶的剧情推着走。
她木讷地坐下来,看着自己红肿又颤抖着的手,心思已经不在这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