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片刻之前,叶家四郎简陋的小茅草屋里。
昏睡在简陋木板床上的男人猛然睁开眼睛,眼中的锐利一闪而过,随即转为困惑和茫然。
他是谁?这是哪里?
俊美的男人眉头骤然紧锁,一阵阵头痛中,零星而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飘过——
荒草漫布的原野上,一群骑着悍马的彪悍外族人背扛长弓,追在他和……下属的身后,轰隆而来。
战马嘶鸣,黄沙飞扬,激战中,他身边的人手越来越少,最后不得不分散开来,兵分两路。
他和一名下属交换了身上的衣物,乔装过后带着半数人马向东面奔逃,他得到的消息太重要,容不得半点马虎,即便代价是亲眼看着自己的下属去送死。
画面一转,怪石林立的荒滩,他和其中的半数人马被贼寇包围,又是一场厮杀,所有人都留在了那里,除了他在混乱中被下属护送冲出了包围,坠入悬崖,幸运的未受重伤,也阻隔了贼寇的追杀。
男人闭眼思索着,眉宇间染上了忧悯,显然,他们之前并没有成功逃亡,那伙贼寇和之前的外族人必有关联。
只可惜他的头脑出现了问题,除了记起了自己的名字,便只剩下这些零碎的片段,无法推知自己具体的身份,亦不知自己从何而来。
后来的事倒是记得清楚,他到底受了伤,担忧敌寇追杀,便一路入山,穿梭多日,不知翻过了多少山头,终于得见人烟,却在无意中惊扰了野猪,狼狈不已。
最后的画面清晰又深刻——
神情淡漠的少年,奇怪的武器和手势,惊雷般响起的砰然声响……
他是被那奇怪的少年救了么?
他触摸胸口处的旧伤,这许多日来,他早就习惯了疼痛,因为奔波在外,伤口迁延难愈,即使是用上好的金疮药,也依旧不见缓解,但今日这伤口却像被制服的猛兽,不见半点嚣张。
他鼻翼微张,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药的苦味,眸中顿时闪过一抹锐色,很快又消失不见。
房门外传来喧嚣声,男人目光扫过简陋残破的木门,神情带了些讶然,撑起身走到门口,便见院中站着一布衣少年,几个妇人围在篱笆院门,双方相谈甚欢。
男人刚站一会儿,便听到叶西称自己为表哥的那句,不由和几名妇人一样脱口出声。
听到声音,叶西转身,顿时撞进一双带笑又非笑的凤眸里,那眼神温润又具有威慑力,像是以前他偷吃糖果被师父抓包时对方看自己的目光一样,叫叶西一时愣在了那里。
很快,他回过神来,心里一阵暗恼,什么跟什么,这人看上去就一副狡猾皮相,哪能跟他师父相提并论。
张大娘几名村妇更是怔愣,看着倚在门上的男人,有些回不过神来。
直到那男人抬起眼皮,淡淡瞥来一眼,叫人心头莫名一紧,几名村妇才一个激灵,忙回了神,心里头七上八下,不敢再多看。
张大娘咳了一声,局促道:“这、这便是四郎表哥罢?果真是伤重了,瞧着气色就差了些,这便不打扰贵客休养了。”
说完便离开了,两名妇人嚅嗫着说了类似的话,也匆忙离开了。
那男子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麻衣,比她们家里的穿得还要粗陋,但周身气度却叫人下意识不敢造次,说话的声音都明显低了不少。
“这叶家不愧是读过书的,来个亲戚也是这般厉害的人物。”两名妇人待走得远了,才低声嘀咕着。
“可不是么,原以为叶家兄弟两个都是顶顶好看的,这甚么表哥也是这般,尤其那通神气度,哎呦,说不出来,就是有股子叫人又敬又怕的气势,跟个官老爷似的。”
“你莫说,保不齐就是来咱这里找门路的富贵人家呢。”
这些时日,青曲县连带周边州县,莫不因那一旨“开中”令而喧忙不已,村民们见多了大大小小的行商来往于此,从一开始的惊惶到如今的淡定,就是见得京城的贵客来,也不甚稀奇了。
这边,叶西和对方却是相顾无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叶西想跑去厨房看他的饭菜,偏那人站的地方堵住了厨房入口,他只好解释道:“我家中有阿姊,三哥说你这么个陌生男子待在家中会招闲言碎语,那我刚刚也是没办法。”
他摊摊手,一副无奈模样,其实也是真的不懂,又不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什么好避嫌的?古代人就是穷讲究。
大约是叶西的眼里的迷惑太过明显,男□□抵在唇边,咳笑了声,心道,果然还是个孩子啊,便是再有些奇异的本事,也太过天真和不谨慎了些,这般性子,怕不是轻易便能被骗了去。
然这并不妨碍他言语中的试探诱哄:“多谢小兄弟今日搭救,乔无以为报,若以后重归故里,必定厚礼相报。”
叶西一顿。
这人这般说,便是看到他拿枪射击野猪的那幕了。
末世中常年锻炼出来的警惕心叫叶西心中一凛。
他略歪头,避开那人的眼光,考虑要不要把这人骗到山沟沟里弄死再说。
但随即又放弃了。
这人既然能大刺刺说出来,而不是刻意隐瞒,怕是根本没意识到手枪的威慑力,再加上山中对方喊自己躲开那幕,叶西感觉这人应该不是什么奸恶狡诈之辈,该不会因为个有些新奇的武器就对他下手。
就是想动手,也要看他空间里百八十般的现代武器愿不愿意。
想通了这点,叶西决定暂且留这家伙一命,毕竟这人一条命至少能抵一头野猪呢!
叶西目光灼灼,抬头盯着他:“你真想报答我,就答应我三个条件。”
迎着他那饥渴万分的目光,斜倚在门边的男人下意识站直,微笑道:“……你说。”
“第一,忘记今天山上发生的事情,记住那头野猪是你牺牲自己流血受伤猎的,就行了。”
男人面上笑容一僵,少年要他隐瞒奇怪兵器的事,从刚刚对方和几名村妇的谈话中他便猜到了,不觉奇怪,只是……流血受伤猎到头野猪?若不是他事前受伤,岂能这般,少年这话,是不是太看得起一头死猪了。
略吸口气,他道:“可。”
“第二,猪拿来报答我叶家对你的救命之恩,一命抵一命,很值了。”
男人:“……”
“一头猪?”
叶西咬咬牙,“你要觉得贵,最多便宜你个猪头,不能再便宜了!”
这本来就是他打死的,虽然如果不是他,男人也有可能把野猪弄死,但就算这样算,他们两个也该对半分才公平,这样一来,就等于是半头猪换一条命,相当划算了。
男人深吸口气,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把怀里留有的官银拍到那张认真严肃的脸蛋上。
最终却还是咬牙道:“可,全拿去。”
叶西狐疑看他一眼,觉得男人在打肿脸充胖子,毕竟是一头足有三四百斤的野猪啊!末世里连他师公,华北基地三大队之一的队长,除非逢年过节,否则都别想看见一根猪毛!
不过受益人是他,叶西自然不会驳人家的“面子”。
他笑得一脸开心,这才问道:“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男人垂眸,脑中划过对方和几名村妇的谈话,随口道:“听闻青曲有商机,便想来这里找找门路,谁料走错了路,上了山被野猪缠上了,如今盘缠尽失,还要多谢小兄弟收留。”
叶西眼睛睁大。
他什么时候说收留他了?这人脸皮可真厚!
不过他打的主意也是要把人扣下的,毕竟这人阳奉阴违,走了却要找人劫他东西杀人灭口怎么办?还是留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放心。
想到这,他便不反驳,哦了一声道:“会算数吗?”看这人也不像普通人家出身的,总能写写算算吧?
男人:“略懂。”
虽说没了记忆,但脑中一回想,许多数理算学之法便冒了出来,模糊记得自己似乎是精于九章,甚至曾被人邀去著了书的。
“略懂……也行,”数学达到高数水平的叶西高高举手,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家里要卖吃食,在你伤口好全之前,你就负责算账吧,这就是第三条了。”
男人:“……”
他环顾叶家几间破旧茅草屋,对自己日后要计算的数字范围有了大致的猜测。
解决完武器暴露的事情,给家里添了个苦力,顺利拿到了正头猪的所有权,叶西才终于松了口气,心道救人就是麻烦,怪不得师父每每去外面捡人回来,师公都要暴躁一段时间。
现在他还要给人管吃管住。
“喏,先吃点垫垫胃。”叶西把一张卷好的煎饼和一碗粥递给男人。
男人接过那模样新奇的饼,看一眼粗糙的木碗,并未露出什么嫌弃的神色,大约是饿了,他吃得很快,但姿势优雅,很有一股贵气逼人的感觉。
叶西唯一的碗被人占用,见这男人吃得凶残,怕是三张饼都不够他霍霍的,心里一阵肉痛,不忍再吃饼,只好抓来一小把炒好的蝉蛹,拄着下巴,慢慢有一嘴没一嘴的往嘴巴里放,以减少消耗的速度。
瞥见男人投来的目光,他忙把最后一只扔进嘴里,道:“干嘛?这是肉,你有伤不能吃。”
“这是蝉肉?”
“嗯,蝉蛹,嫌弃啊?”叶西亲眼目睹二姐真香过程,也算是对这里的人的饮食习惯有了些了解。
“不,”男人一笑,“倒是没想还能见他人吃。”
“你吃过?”叶西顿时来了兴趣,“觉得怎么样?好吃吗?我先前叫三哥一起去抓,给我好一顿说教,真是的,后来不还是吃得香着呢嘛!”
“味道不错,若是用滚油过一遍,或可更美味一些。”模糊的印象中,他似乎也没这般吃过,但但凡鲜嫩肉类,热油烹炸过后总要更好吃一些,这般说也不算错。
叶西一听,泄气道:“朱门酒肉臭,你当谁家都能像你们那么个吃法啊?我还想做煎饼馃子呢,上哪弄油去。”
馃子是用油炸过的巴掌大小的一种面食,摊煎饼时将其夹在里面,荤素搭配,有油有蔬,比单纯的煎饼要受欢迎得多,叶西一开始就想过做煎饼馃子,奈何家里没油,他要真动了家里那可怜的一点麻油,估计叶二娘能拿菜刀把他爪子剁下来。
少年脱口而出的词句叫男人挑眉,“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不过若是用野猪脂肉熬成膏,许是也能行?”
“对啊!”叶西一拍巴掌,“这不是有猪了么!”
他双眼放光地盯着对面,嘻嘻笑道:“真没白救你,哎对,你叫什么啊?”
男人一口豆粉煎饼噎在食道里,喝粥咽下去,半晌,幽幽道:“木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