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 94 章
身在军中, 叶东远比常人看得清楚朝中形势。
枢密院掌全国军政,但掌兵权却不完全在自己手中,这些年来, 枢密院已经不再甘心充当帝王手下的傀儡。
同达蛮多年持续不断的“小打小闹”便成了他们的突破口——凡事都有事从紧急的时候,只要找到机会将掌兵权与调兵权拿下,虎符在手, 军权就可手握其中。
但傅王的出现打破了他们的计划。
封州是北楚与达蛮边境接壤的最前线,皇上派胞弟来此镇守, 外界纷纷传言是傅王权势在握, 而太子年岁渐长, 傅王的存在将来对其定然是莫大的威胁, 因而皇上已容不下傅王的存在,所以才会在几年前下怒于傅王, 将其远派封州,多年都不得召见。
也因此, 傅王之前在封州遇刺,遭遇达蛮追击进而失踪的事,才会那般荒唐地发生。
说到底不过是强权之间的博弈。
叶东这等小人物本无心关注, 亦无意卷入其中。
然而如今却是身不由己。
四郎出身寒门,无权无势,是弱点, 但也正因为这点,才能使他成为多方角逐下的最终得利者——枢密院会想要以四郎来突破口插手石饶禁卫军,傅王又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最重要的是,枢密院料错了一点,皇上与傅王之间,关系远非传言所说, 只这一点,就注定他们会一败涂地。
船造所中,叶西百无聊赖去外面转了一圈,发现那些人行动真的是迅速,已经召集人手开始围着船台挖凿深池了。
看着一个个技术人员肩扛大包、手握铁锨、健步如飞的样子,叶西突然对自己的引以为豪的力气感到了汗颜。
不过再如何,那泥灰大包他还是能扛起一两袋来的,可惜大家完全不给他发挥的机会:“您快去屋里歇着,这种粗活哪能叫您来,您那手、那脑子,可都是用来搞设计的!”
说的你们不是技术工种一样,叶西嘴角抽了抽,只好又回来了。
沉迷学习的弓长这才发现他刚刚出去了,顿时惭愧又殷勤道:“叶师傅,您这望远镜涉及到的原理太精彩了,我一看就忘了时间,这么半天还只弄懂了一点,您看……我能临摹一份,拿回去研究吗?”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这小青年已经彻底对叶四郎深深拜服,连称呼都改了。
叶西摆摆手,“我算哪门子师傅,你叫我名号就行,这图纸你直接撕下来拿去就是,原本就是画来给大家看看有什么问题没有的。”
“可、可以拿来给旁人看?”弓长下意识重复了句,回过神来后脸都红了,激动的,“叶师傅实在是深明大义,我等自愧不如啊。”
弓长向他拱了拱手,对叶西更加敬重起来,“我替师傅和大家先在此谢过您了。”
这样一来,他对小肚鸡肠的方师傅就更加讨厌了起来。
那方师傅的脾性着实算不上好,又经常以公谋私、欺压下面的人,其实早就叫人看不惯了,只是对方做事一向隐蔽,留不下什么把柄,又加上军器坊技艺好的老师傅实在太缺了,这才让这人钻了空子,在军器坊一待就是这么些年。
不过他们军器坊也不是那等什么歪瓜烂枣都舍不得丢的,如今方师傅因为差点延误大事惹了众怒,又得罪了叶师傅,工匠指挥使于公于私,都要仔细考虑一下,到底应不应该再留下方师傅了。
就算人不赶走,也要给他记重罚了。
弓长猜得倒是没错,今日一大早,方启便被得了消息的工匠指挥使叫了去。
虽然工匠指挥使没有任免这几个老师傅的权力,但是还是有权利对这些人按规矩进行赏赐、惩罚的。
方启因为一己之私,打压新人不说,船造所出事,他不说尽心寻找出路,竟然还妄图瞒下解决之法,属实叫人愤恨。
工匠指挥使面无表情地看着方启,道:“方师傅无心船造之事,想来是在器物中有了什么了不得的研究,既然如此,我便成人之美,为你调度出半年的时间,好叫方师傅待在器物坊尽情研究!”
方启顿时瞪大了眼睛,愤然道:“这根本不合规矩,你这是以权谋私,故意重罚!”
他根本没做什么,那小子当时说什么船坞修建法的事情,谁能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何况当场那么多人都在,也没见谁站出来说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他不过是出于好心,抱着不想众人被蒙骗的想法,才提点了那小子几句。
谁知道他竟然能真的制造出船坞来?谁又怎么知道那船台竟然突然就塌陷了?!
本就是意外之事,怎么能怪到他头上来?就算是要怪,也该怪那姓叶的小子,当时他若好好把话说清楚,哪里还有今日的误会?
丝毫不记得当初是自己打断了人家说话的方启如是想到,只觉得工匠指挥使是为了讨好叶西,故意重罚于他!这叫他如何甘心?
工匠指挥使闻言冷笑一声:“你受我之命考核众工匠,本应该秉公无私,却加重叶小郎君的考核难度,也没有顾念什么规矩不规矩!”
最终,方启愤而离开。
一回到工作间,他便将所触所见之物统统扫落在地,“可恨!”
在房内帮着他整理杂物的卓甫见了,见怪不怪,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收拢好,平静地问道:“师傅这是怎么了?”
方启狠狠瞪了他一眼,“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当初要不是你说他不可能翻出什么花样来,我一早便把他赶出军器坊了,轮得到他现在如此得意?还害得我如今进不得船造所,只能待在器物坊!”
军器坊除了几位老师傅外,其余人则分工明确,器物坊的工匠要有一定的积累之后,才能进入船造所观摩学习。
因此器物坊是比不得船造所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船造所容易出成绩,也容易见到两州知州府衙和市舶司的人,甚至还能去往京都,在圣上面前露脸,绝对一条是升官发财的好出路。
工匠指挥使叫他待在器物坊半年,分明是绝了他明年春日去京都受命接受检阅神舟的念想!
这叫方启怎么能不恨?
不仅恨工匠指挥使,更恨阻他大好前程的叶西。
连带着害他如此的徒弟卓甫,他也一井看不顺眼起来。
卓甫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也不见半点担忧,只笑了笑道:“师傅怕什么?叶神童所办之事听来落落大方,不无不妥,更是人人钦佩,但仔细想来,除了那船台,叶神童因着坊里或可获罪不得不指点了一二,其余的,指南针的磁针到底是如何做的,望远镜的镜片又是如何炼制的,他可有说?”
方启一顿,脸上的怒火渐渐消下去,“你是说,他其实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哼,我就说,那般宝贝的物件,他怎么舍得交出来?”
“可不是?有这两样东西在手,他便是再嚣张跋扈,坊里的众位前辈也是不会如何他的,说不得还要好好捧着候着,”卓甫看着方启的表情,状似感慨的轻叹道:“便是他想要权要利,怕是也没有不应的。”
“他这是痴心妄想!”方启勃然大怒,“身为军器坊中一员,将所学所制上交军器坊,这是他本来就应该做的事!”
“坊规摆在眼前,明日我亲自去要,倒要看看,他给还是不给!”
不给,那就是公然犯规,被赶出器物坊也是理所应当。
果然,第二日叶西刚进到器物坊,还没来得及找到弓长小哥,便被人围堵住了。
叶西抬头将几个高个子工匠一一看过,发现井不认识,刚要问,人群散开一条通道,露出后面站着的方启。
叶西这就懂了。
这方师傅被罚的事情昨日就有人八卦了一圈了,叶西也听说了,虽然不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以这位老师傅的脑回路,恐怕不这么想。
果然,这就迫不及待找上门来了。
“方师傅找我有事?”
方启扯扯嘴角,勉强让自己保持冷静,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打扰了,也是今日我才想起,叶神童来我军器坊情况特殊,”说到这,他特意冷笑一声,提醒那些被叶西收买的人,这位可是走后门进来的,“又日日早退,大家相处时间不多,竟是忘了教一教叶神童我军器坊的规矩。”
“是我的不是,如今特意来跟叶神童说一说。”
“既然已经进入我军器坊……那指南针磁针制作法,还有望远镜玻璃的炼制法,叶神童就莫要再藏着掖着了。”
听到这,外面的那些人终于忍不住了,却碍于方师傅的身份,只能小声愤愤然道:“这话好意思说出口?那是人家叶神童亲自设计制作的,凭什么要交给他?”
“可不是吗?坊里谁做个东西还要跑到坊后面的专用房间里,关着窗门做呢,没道理到了叶神童这,就让人家交出来吧?”
卓甫听到这,提高声量道:“诸位!咱们军器坊里的前辈所做之物,虽设计图有自己保留的权利,可也有不得外传的规矩,且只能将所做器物卖与我军器坊。而凡是有所作品的前辈,哪个不是意思意思收点财物,便将设计图交予坊里的?”
他微微一笑,“而到了叶神童这,自然也是不能坏了规矩不是?我军器坊自是不会贪图叶神童的东西,叫您将自己的心血白白交上来……只要您说得上价,我们便买了如何?”
给,那便是再不能外传别处,不给,他们将人赶出军器坊,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卓甫目光很是笃定,确定叶西一定放不下如今在军器坊拿下的一切,那便只能选择将设计图交上来了。
围观的众人也语塞了。
规矩的确是如此。
只是往常工匠所做或是巧夺天工或是独具匠心,却从未出现过像望远镜和指南针这般,已经无法用银钱来估量其价值的。
这项规定,对叶神童来说,无论如何选,都是不公平的。
然而他们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甚至有些人,抱着和方启师徒一样的心思,竟然开始附和道:“叶神童,大家都是按规矩办事,谁也不能越过去,卓甫的提议也是个办法,您还是把设计图交上来吧!”
设计图谁不想要?但凡是有点私心之人,就不会拒绝卓甫为军器坊着想的“一片苦心”。
“是啊,设计图您拿在手里也不能外传不是?呃当然望远镜还是您的,但那指南针,自然还是卖给坊里划算不是?”
“无耻。”裘双一一扫过那些人,阴沉的目光叫他们仿佛被刺到一般,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叶西看向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的裘双,再次感激地冲他点了点头。
他已经知道这人就是高校尉的妻弟了,以前曾拿着他送过去的松花蛋参加过诗会,虽然他一点都没看出来,这人还是个秀才出身的读书人。
“叶神童,考虑得如何了?”
“不如何。”
却是叶西和另外一道声音共同发出的。
众人一愣,纷纷向门外看去。
只见一队身穿铠甲的禁卫军护拥着两人走来。
当先的两人衣着一白一红,却是同样的风神俊朗、龙章凤姿。
那男生女相的红衣男子看都未看众人一眼,只盯着叶小郎君,双手随意地捧着明黄色的卷轴,笑意盈盈地开口道:“叶小郎君,圣上来旨,除你为工部案郎中,恭喜了。”
说完,将圣旨交给宣旨侍从,他这才状似无意般扫过众人,尤其是方启师徒,眸光中笑意渐渐转冷,“叶小郎君若想要给自家宝贝找个好买家,不知季某观察使的身份可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