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被躺枪
一张新面孔,连续几天出现在总公司机关办公大楼,早上打开水的时候,在打字室校对的时候,都能看到他。不用多久,党政办新来的秘书就会成为人们传诵的话题。新来的秘书叫冯旭晖,原先是铁运中心的宣传干事。接着,冯旭晖能够接收到人们的笑容、点头了,他也会还以笑容与点头,尽量显出友善来。
在鼎钢,党政办的秘书,就是未来的处长,甚至是总公司一级的领导。这可是有鲜活的事例的,在打字室说起这个话题,班长曾甑就会如数家珍般地说起这些年从党政办输出去的秘书人名,这个秘书成了处长,那个秘书当了二级厂的党委书记。当今总公司的党委书记、工会主席都是秘书出身。
这次,总公司党政办一位秘书到宣传部当副部长了,秘书岗位便有个空缺。冯旭晖补了这个空缺。
“这个冯旭晖,大家不知什么来头?听说,很多人托人找关系想着这个位置哩。”
“秘书这个岗位不像我们打字员,背字谱,多练习,三两月就能顶岗,文字秘书难找呀,那得是秀才,饱读诗书,下笔有神才行呀。”
打字室五个女人吧嗒吧嗒的打字声,伴随着话题,仿佛给新来的冯旭晖镀上了一层金光。
再看新来的冯旭晖,尽管装束有些正统,一副圆圆的黑边眼镜,一张娃娃脸,显得土气,或者滑稽,但是,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他的纯净、淳朴。冯旭晖来到打字室,开口闭口都是“请问”“打扰了”。让打字室“五朵金花”感到过于儒雅、客气,却又不好说他什么。
冯旭晖不知是低调还是拘谨,在打字说五朵金花看了,与秘书不可一世的身份是不协调的。“这只是暂时现象,基层上来的人,到了总公司机关,多少会有些畏手畏脚。再过一段看看,一样的没把人放在眼里。”“放不到他眼里,放你眼里?”一个文字秘书插科打诨。“就你这副嘴巴,油不拉几的,被领导听到,让你在一边凉拌。”文字秘书狡辩道:“我怎么了?我没说什么呀。你们说秘书不把人放在眼里,我说你们把人放在眼里就行了,管他人秘书作甚?错了吗?”
冯旭晖当然能听懂这话里隐含的“荤”意,只是窃笑。只是没想到,原先在工厂站工区那些铁路工成天挂在嘴巴上的荤段子玩笑话,到了总公司机关,也能够听到。
“你看,人家冯秘书都笑了。你好意思装?”
“冯秘书笑了,说明他才是这方面的高人。”
但那是到机关办事的人,生怕言语不慎,让人不高兴了,办事不顺畅。冯秘书虽然不是来办事的,可能只是暂时的不适应罢了。等时间长了,自然会变成秘书该有的样子。
秘书的样子,冯旭晖是有印象的。那是两年前,铁运中心承办了一个全国性冶金铁路运输的大会,冯旭晖作为参与了会务工作。有一个总公司的秘书来检查会务,从公爵王轿车上下来,非常气派,也非常认真细致。指出会议规格高,全国各地钢厂的铁运系统都会来,要为鼎钢添光彩。同时,他带来了总公司小车班班长和宾馆餐饮部领班,小车班班长是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餐饮部领班却是一个时尚的女人,头上盘着的辫子很好看,精致,有活力的样子。最为关键的是,铁运中心的肖锦汉书记,对他很是客气。而他对肖锦汉书记,却是爱搭不理的。冯旭晖觉得,秘书岗位是一个牛岗位。
如今,冯旭晖到了秘书岗位,却一点也没有觉得这个岗位有多么优越。
令冯旭晖更加没想到的是,秘书说起来前途无量,而办公条件却不如铁运中心,四个人一间办公室,四张办公桌占住了屋子的四个角,除了新搬进来的办公桌,其余三张桌子上都堆满了报纸和杂志,办公桌上方的墙上,有一排铁钉,铁钉上挂了各类资料。冯旭晖的办公桌在靠门的地方,靠窗户的两张是方岩和刘洪洲,与冯旭晖背靠背的是凌振东。
方岩,冯旭晖三年前见过几次,那时,他在总厂团委当组宣部长时,曾经到冯旭晖的车间团支部检查工作,在团系统大型活动时,也曾仰视过台上的方岩,有一次还被方岩点将唱歌来着。方岩高大的身躯,冷峻的面孔,自带威严,让冯旭晖印象很深。尤其是来团支部检查工作那次,一握手,方岩铁钳子一般的大手,让白面书生般的冯旭晖疼得龇牙咧嘴。而方岩没事人一样,例行公事地翻看着“一类团支部”的申报资料。那次,方岩对冯旭晖领导的团支部给予了肯定,尤其是自办的团刊《天梯》,手工钢板刻印,排版灵活,文章质量上乘。方岩念着扉页上的一行字:“刻印冯旭晖,人才呀,文章写得好,刻印也漂亮。”不久,冯旭晖把“一类团支部”锦旗捧了回来。
这些回忆,冯旭晖一辈子都不会忘,而方岩的反映却很淡漠,好像是见多了,没多少印象。冯旭晖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了这些信息,便主动补充信息说,铁运中心团委下属的团支部,办了一个团刊叫《天梯》。果然,很快唤起了方岩的记忆。记得记得,非常不错的团支部,也是我们当年推荐到团市委的“一类团支部”。
“以后请多多关照。”
“不要这么说,到了总公司办公室这个高手云集的地方,千万不要说起这些。尤其不要说小说、散文,杂文或许还可以说,因为很多材料是需要杂文基础的。你是搞宣传出身,通讯报道更是不值一提。”
方岩的一席哈哈,让冯旭晖马上悟到自己说的话欠妥当,毕竟屋子里还站着两位主任和其他两位秘书,捧了方岩,则忽略了其他几位,典型的“被躺枪”。而方岩,及时给了冯旭晖一个不动声色的提示,你的宣传工作再好,在这里就是小儿科。冯旭晖伸了伸舌头,尴尬地笑了,脸也随即红了。
小冯还小,太淳朴。不过,这样也好。刘主任给了冯旭晖一个台阶。
这是党委书记魏书记的秘书,胡丹。
你好。胡丹伸出手,与冯旭晖伸出的手,轻轻的沾了一秒钟,旋即分开,好像别人的手有传染病似的。冯旭晖还没握住,就被对方甩脱了。手停留在空中,只好做自由落体般垂下来。他感觉到胡丹的傲气或者冷漠。
这是凌振东秘书,比你早一年到办公室。大学毕业分配在宣传部,材料写得不错,就调过来了。
欢迎你,我们都是秘书,写材料的新手。论年纪,我比你小一岁,所以,你是兄长。但是,论资历,我可是师兄。两位主任和秘书,都是我们的师傅。
幸会,在《鼎钢党委》内刊拜读过你的大作。振东师兄。
好了,以后慢慢了解吧。目前,冯旭晖跟着方岩分管《党委通讯》,慢慢熟悉党委办工作。同时,帮着筹备党代会事宜。
两位主任转身出去,三个秘书就坐回各自的座位,开始伏案疾书,或者翻看着资料,纸张发出哗哗的响声。冯旭晖便小心地坐在门口的那张空座位上。
坐在办公室,冯旭晖也没有觉得怎么忙,本以为,把他调上来,一定是忙碌得不可开交。
刘主任对他说了三大工作任务,一是帮着秘书科到打字室搞校对,二是到对面阅览室重点翻看秘书杂志,对党委办工作产生一点理性认识,三是多认识一下二级厂的人。冯旭晖听出来了,真正的硬指标是校对,其他的都是软指标,可以慢慢来。
没有校对任务的时候,阅览室看书成了冯旭晖的第二大任务。那些个秘书杂志,有的是理论性文章,论证党委办工作的历史作用,当前形势下的重要地位;有的是经验介绍,总结了企业党委办工作的一些特色性做法。冯旭晖看着,觉得大同小异,有些乏味。
叮铃铃,叮铃铃。
阅览室的电话响了,冯旭晖见到老朋友一般,冲过去接了。
“您好,总公司办公室。”
“是小冯吧?”
“对的,我是冯旭晖。”
“是我,廖书记。”
冯旭晖本来没有料到是廖书记的电话,很快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喊着“哦,廖书记廖书记。您好,您好。”
廖书记倒是一贯的语气在说:“怎么样呀,在总公司更忙吧?”
冯旭晖本来想说“不忙”,短暂的反应之后变成了“还好,谢谢廖书记关心。”
“今天晚上过来吃饭吧,家里买了狗肉。”
“好呀,好呀。我下了班就来。”
放下电话,冯旭晖看到凌振东走了过来,问:“哪个单位的电话?”
“不是哪个单位,是找我的。是我在工务段时的领导。”
凌振东“哦”了一声,又回秘书室了。
冯旭晖的心情从乏味的文章中飘出来了。他有点飘,似乎闻到了子鸭的香味,更重要的是,他嗅到了廖红身上的香气。
屋子里只剩下冯旭晖与凌振东了。凌振东也起身了,不过,他没有外出,而是走到窗户前,看着窗外的马路,自言自语地说:“方岩快熬到头了。”冯旭晖觉得需要接腔了,因为屋子里除了他,没有其他人了。“方岩快熬到头了?”冯旭晖重复了一句,用的语气是疑问式的。
凌振东朝冯旭晖招招手,示意他到窗前来。冯旭晖从门口走到了凌振东身边,凌振东就小声说:“你要好好干,你应该是很有潜力的。”
冯旭晖露出不解的样子。凌振东小声叹息着,继续说:“我来了一年了,估计很快就要拜拜了。你是刘主任看中的,是做接班人培养的。不过,也不一定,如果你像我一样熬不上路,怕是还要回到原单位的。”
一番话,让冯旭晖觉得心情压抑起来。借调,意味着走钢丝哩,过得去才能够留下来,否则要灰溜溜地打道回府。那可就很狼狈吧?问题是,铁运中心已经断了自己的退路了,开了欢送会,喝了告别酒,大家说了一箩筐的寄语,好像他冯旭晖踏上的是一条铺满锦绣的前程。宣传干事的岗位,已经有了新的人选了。冯旭晖一时心绪复杂起来,脸上的眉毛明显地朝着相对的放心在靠拢着。
你是说,你要回原单位去?
凌振东摇摇头,说:“唉,好不容易走出来。回去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团委干事,一个纪委干事。不过,我想去兴华实业,当不了官,那就去挣点钱吧。”
那也挺好的。
有什么好?团委干事是年轻人的岗位,意味着干个两三年之后,还要寻找一个固定的专业性强的岗位。纪委干事是个养老的岗位。哪里会有好岗位等着我呢?
冯旭晖想安慰,却不知说什么。何况,自己的境地跟他一样,只能是惺惺相惜吧。说出来的话,完全变了,他说:“既然来了,怎么会待不下去呢?据说,你还是中文系毕业的科班生,而且,你是钢二代。”
凌振东朝门口看了一下,确认没有人,声音更小了,说:“我就是因为钢二代的身份被当成弊端的,说是不好管理,一批评,一考核,说情的一堆。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回事。真实的原因,天晓得。”
高处不胜寒呀,果然如此。冯旭晖这些天积攒的热情,被凌振东几句话,冰凉冰凉的话,劈头盖脸泼下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你冷呀,把窗子关了吧。冯旭晖任由他关了窗户,故意搓了搓手,取暖的意思。
凭感觉,凌振东应该是个老实人,同时,也可能比较呆板。他的这些话,一定不是虚妄的话。但是,造成这种不利局面的原因,却不一定是他分析的那样。不管怎样,冯旭晖心里有了紧迫感。本想继续刨根问底,但是看他不时看着门外的样子,还在担着心。
冯旭晖就把话拉开说:“每年冬春,我可是要吃一只狗,才能温暖过去呀。”
这个话题似乎不必小心谨慎,凌振东声音大大方方地说:“是吗,我也怕冷。吃了狗肉有作用?”
冯旭晖很是肯定地说:“我在铁运中心修铁路时,迎风斗雪,我们都邀着吃狗肉,喝白酒。我们两个人一瓶,各喝半斤。”
凌振东睁大了眼睛,很是羡慕地说:“你能喝半斤酒?厉害。那你在办公室更加有潜力了。我喝不了二两酒,主任考察我的时候,我不敢喝。所以,对我很不满意。唉!”
冯旭晖顺着话说:“下了班跟我走,不远,就在北门,我们吃狗肉去。”
凌振东说:“好呀,我可以带女朋友去吗?她冬天特怕冷,狗肉暖身。”
冯旭晖说:“好呀,那个酒店就是我女朋友家里开的,正好帮我做做女朋友的工作。”
凌振东撇了撇嘴巴说:“你女朋友也太牛了吧,你这样的,应该是担心被抢了的。嗯,我估计是岳母娘相中了,女儿却不买账。”
冯旭晖笑了笑说:“差不多吧,是岳父看中了,女儿嫌弃我土气,不够健壮。我都铁路工出身,也不是太文弱吧。”
“女人呐,当姑娘的时候,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