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福祸倚
“不要在这里当着他的面说这些吧?换一个地方。”夏菊英虽然内心不知道怎么处理谁来顶职的事,更不想在尸骨未寒的男人身边说这些事,可以理解。
杜晓琳却不这么理解,看着冯旭晖说:“你们家也是,这本来是一个好事,怎么还躲躲闪闪的呢。如果不是卢技术员帮忙找到跳水寻死的主,只怕也没有这个顶职指标哩。”
“话是这么说,但是……”夏菊英想分辩几句。却被杜晓琳打断说:“既然是好事,当着老赵说才好呢,也让他走得安心。唉,赵秀才这一辈子,不……可惜呀!”她心里想的是“不值”,停顿片刻,说出来的却是“可惜”。
杜晓琳的眼光落在冯旭晖身上,对他说:“苏云裳可是撂摊子了,你师父的丧事,全靠你了。”
冯旭晖知道,琳姐说的是苏云裳已经到中心团委代理团委副书记去了,把工务段工会、团支部的工作,全部交给廖书记了,还建议廖书记交给冯旭晖。
杜晓琳把冯旭晖拉到殡仪馆围墙外面去了。殡仪馆与医院办公楼一墙之隔,一道小门而已。琳姐望了望四周的天空,好像踏实了,说:“章建云一再跟我说,你们的师父最喜欢你,说你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重感情,讲义气,而且秀气儒雅。一再让章建云关心你,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到这时,冯旭晖终于明白了琳姐为什么这么关心自己,很是热心地帮他介绍女朋友,像个大姐姐一样给他安排生活细节。最先送他的健身裤,自从看到袁新辉也穿着一条一模一样的,冯旭晖就不再穿了,也不再接受琳姐的衣物了。
冯旭晖有点自责和内疚了,对琳姐一度因为袁新辉而内心排斥,为师兄章建云难过。同时,冯旭晖又为师父赵秀才而感激,一直关照自己,不但教他书法和写通讯,而且关注他的未来,希望他超越他,不要重复了他的教训。当她说到“你师父说你也是一个冇娘崽,可怜”时,不知为什么,冯旭晖的眼睛突然有波涛汹涌的浪潮在翻滚,连忙把脸别开,望向远方。
杜晓琳说:“你看你,就是太重感情。好了,赵德惠的致悼词你来写,你要去档案室调取他的人事档案,了解他的生平,做些基本的评价。人死为大,尽量说好听的。”
“嗯。”
“你要在他的一生中,吸取教训。过后,我再找你聊。”说完,杜晓琳直接走了,没有跟夏菊英打招呼。
对于谁来顶职的事,夏菊英被冯旭晖的一个说法动摇了,但是这个说法,是不好当着赵德惠说的。冯旭晖听取了蔡大个的意见,不让赵芳菲顶职,而是让夏菊英顶职最合适。
“师娘,我师父好不容易有了见义勇为顶职的机会,您想过给谁顶职吗?”夏菊英想起那天冯旭晖的谈话。
“当然是小菲呀,小奇不是年龄不到吗。还能有别的什么人顶职吗?不会是那个跳水寻死的妹子吧?”夏菊英当即回答。
冯旭晖明白,师娘之所以提起被救的女孩,是有人说,那妹子是老猴子赵德惠的私生女。他很早在工厂站工区时,就听班里的老师傅说起赵秀才跟某个村姑的事,当时以为是开玩笑,后来看到那个村姑到过班组,说她娘得病了,希望他去看望,才知这事不是玩笑。只不过,此“村姑”非彼村姑,而是人们说的赵秀才那个村姑的女儿。
说起这些,阳胡子总是佩服得不行。而且很想找小村姑,因而对赵秀才喊上了“老丈人”。赵秀才假装答应着,显得就是开玩笑似的。真真假假的,冯旭晖这样的后生,自然弄不清什么情况。
“那个跳水的妹子?师娘什么意思?”冯旭晖装糊涂。
“只要不是她就行。除了小菲,还能是谁?小奇不是年龄小了顶不了了吗?”夏菊英不明白冯旭晖的意思。
“师娘您自己顶职,怎么样?”冯旭晖提议。
“我?”
“是呀。”
“不是孩子顶父母的职吗?还能让老婆顶职?”
“见义勇为这种情况,是可以的。”
“真的?那又何必!啊,我猜到了,缓几年,等我退休时,让小奇顶我的职。”
“猜到了一半。最主要的是,您有机会顶职,而且,您顶职,意味着全家的户口全部可以转为城市户口。如果这次让小菲顶职,那小奇就没机会了。”
“我晓得了。可是,我顶职进厂能干什么?扫地搞卫生?为了小奇,那也值得。”夏菊英好像明白了,满意冯旭晖的提议。突然,她又问:“小菲怎么办?去考技校?”
“对呀!小菲是城市户口了,就有资格考技校了,我帮她复习。”
这些设想,夏菊英认可了。可是,她还是担心,担心女儿小菲不理解。她拜托冯旭晖跟小菲说清楚,免得引起误会。冯旭晖则担心小菲跟廖红相比,如果是廖红,是不是不会配合母亲呢?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廖红考技校是考不上的,那就只能把顶职当成唯一机会,她是不会放过的。
夏菊英看着赵德惠的遗像,想问问他的主意。遗像中的赵德惠,一副爽朗的笑容,好像很洒脱,又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意味。在夏菊英看来,老猴子是不管不顾了,任凭你们怎么处置,他已逍遥去了。
当杜晓琳把顶职的表格递到夏菊英面前的时候,夏菊英让小菲帮着填表。夏菊英告诉杜晓琳,只要办完手续,赵德惠的追悼会就可以如期召开了。
夏菊英开始反悔了,她说梦见老猴子骂她不该自己顶职,说今后政策会变,小奇顶职不上怎么办?
“不管你们家谁顶职,反正不能为难我哈。不管怎么说,赵德惠是我们家章建云的师傅,我们会对得起他的。”杜晓琳对夏菊英出尔反尔有点不高兴,担心还会出幺蛾子。
夏菊英赶忙解释说:“不会不会,不会为难你。我只是想,还是让小奇来顶职,以后的政策还能不能顶职,谁能打包票?”
杜晓琳一脸不屑地说:“我就晓得会这样,一个晚上就变卦了。我在做计划生育工作时,遇到得太多了。问题是,你儿子的年龄不到。童工呀。”
夏菊英堆着笑很果断地说:“妹子,求你帮个忙,只要保卫科不做声,我把小奇的年龄改回来。”
杜晓琳一愣。夏菊英话里有话,暗示让她找袁新辉帮忙,不要在小奇年龄上为难了。杜晓琳很快反应过来,接话说:“你是说保卫科的袁科长呀,我们都是工务段出来的同事,我可以去帮忙说一下。”
“都说晓琳妹子是刀子嘴菩萨心,谢谢了!”
冯旭晖看着一边的赵芳菲,赵芳菲脸上黯然无光,那种沮丧与伤感,在冯旭晖看来,是双重的打击引起的,除了父亲的去世,还有今后就业的艰难。
“阿旭,赵德惠追悼会的悼词写得怎么样了,你可得抓紧。”杜晓琳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赵德惠的追悼会上的悼词,很自然地落到冯旭晖身上。
冯旭晖手里头还有写黄满志先进材料时的大把资料,坐在办公室,看着这些材料,很是别扭。先前是唱赞歌,喜气盈盈;转眼却是唱悲歌,垂头丧气。
在写悼词的时候,冯旭晖眼前总是闪现出赵芳菲忧郁的眼神。他的笔下,不知不觉带着情感的色彩,而且,泪水竟然洒落到了稿纸上。眼睛模糊的他,想起了这些年赵秀才一家对他的关怀,对他这个“冇娘崽”总是说他可怜,有好吃的总是会喊他到血鸭店一起吃。回想起来,夏菊英就像母亲一样,嘘寒问暖。他忽然觉得,他有责任为这个家做些什么。
第一次主持丧葬活动。殡仪馆的墙角,安排了蔡大个放鞭炮;乐队弟兄们,聚精会神地看着阳胡子音乐起头的手势;夏菊英一家子,呜呜咽咽地在灵堂前低头哀鸣。伤感的气氛中,赵芳菲一身素洁,泪水一直在眼眶里蓄着,柔柔弱弱,楚楚可怜。只有搀扶和安慰母亲的时候,才能看到她眼睛里的坚强。这是一个缺少男人的家,冯旭晖时常不自觉地想去搀扶她们母女,尽一个男人的职责。
廖书记代表工务段致悼词,在念着冯旭晖起草的悼词时,几次停顿,几次哽咽,让在场的人都跟着抹眼泪。冯旭晖在写稿子时就已经泪流满面,此时更是强行抑制悲伤的情绪,让眼泪往身体内流去。
追悼会后,冯旭晖随乐队上了一台车,跟随前面灵柩车,一路上吹奏着乐曲,在鞭炮声中开出了鼎钢职工医院,先是进厂在工务段小院,继而在血鸭店住处走了一遭,仿佛让赵德惠的灵魂看最后的一眼。路上,行人驻足观看,或者行注目礼。
从火葬场回来,乐队一直敲敲打打把赵德惠的遗像送回到工厂站西咽喉处的住处——快活岭。冯旭晖是第一次知道“快活岭”这个地名,原先都叫“血鸭店”。
在曹向荣的“独好大酒店”,夏菊英家的客人围坐桌前,还有几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围坐在一起,这是赵芳菲家置办的感谢酒,感谢为她父亲丧事出力的亲朋戚友。冯旭晖本来没想留下来吃饭,但是想起赵芳菲的楚楚可怜,也就留下来了。他跟夏菊英商量,回老家去帮小奇改年龄。
冯旭晖酒是自然喝了些,回到家却不似往常倒头昏睡,而是有一种情感在心头跳动,竟还反复煎了几个“烧饼”,脑子里想了许多许多,最后决定给赵芳菲写一封信,安慰她,鼓励她。迷迷糊糊睡去,醒来后,想起昨天晚上的胡思乱想,却没了写信的勇气。自己算是她的什么人?
奇怪的是,心中自有这种念头后,一种难以抑郁的激情,使冯旭晖整日失魂落魄。“小冯。”“什么小冯,没有礼貌。”“那就叫冯哥吧。”不过,赵芳菲的确是冯旭晖喜欢的那种女孩子,文静、温良、端庄。一日过去,夜不能寐,他尝到了煎熬的滋味。
陪着夏菊英回老家的路上,冯旭晖有些惆怅,不知对错。如果帮赵小奇改回年龄,顶职成功,那就意味着赵芳菲不能“农转非”。他想起小曼姐进税务局的“操作”,赵芳菲能不能像小曼姐那样,让夏菊英改嫁给一个男人,让赵芳菲顶职呢?可惜老冯已经没了顶职指标,否则让夏菊英嫁给老冯……
冯旭晖不由得笑了。他笑自己的胡思乱想。
在当地派出所,冯旭晖出具了加盖了工务段工会印章的介绍信,请求为赵小奇改回年龄。没想到那个干警特别热情,把他们带到所长办公室,喜笑颜开地说,这个问题可以解决了,没事了。所长看着冯旭晖那个盖子红巴巴的纸条,很沉稳地看了看冯旭晖,主动握住他的手说:“这就好,这就好。”
所长一支烟抽完,新的户口本就递到了所长手里。夏菊英接过户口本,盯着儿子赵小奇改了年龄那一栏,看了一遍又一遍。
冯旭晖的生活,完全是一种不同于过去的生活了。白天忙工作,晚上搞学习,写毕业论文。周末,到师娘家帮帮忙,混吃混喝。有时候,还兼带着给赵芳菲辅导一下功课。
悲伤的一页很快翻过去了。夏菊英一家三口,都有自己的工作。为了感激冯旭晖,夏菊英时常喊他周末到家里来吃饭。这以后,冯旭晖去师娘家吃饭,成了家常便饭。
每次冯旭晖来,师娘就要下厨房炒菜,然后亲自陪着就菜下酒。那段时间,正值老冯肾结石住院,义哥一家到医院看望过,金阿姨和小曼姐送过一次饭菜,就再也没有来过了。冯旭晖感觉,两家的关系随着搬家分开之后,疏远了很多。
他忽然觉得,如果义哥一家还是对门邻居,如果没有跟小曼姐变得如同陌路,老冯住院应该会得到他们更多的陪护,会吃到更加美味和营养的饭菜。可惜,命中注定,老冯没有这个命。
“师娘,您教我做饭菜好吗?我爸爸也是可怜,住院了,只能在医院里买饭菜吃。我想帮着他做一次好吃的饭菜。”在师娘的快活岭家里吃饭时,冯旭晖心生怜悯地对夏菊英说。
“真的吗?你早不说!做饭菜,对我来说很容易,你不要去学,这是我们女人家的事情。你们男人就应该在外面搞事情。我在独好大酒店,随便就做出来了,离医院也近。”夏菊英说。
“不近,我爸没住鼎钢职工医院,在市三医院。”
“那也没多远,你带我去一次,以后我帮你送饭菜。”
冯旭晖突然想,如果师娘跟老冯成为一家人,虽然没有给赵芳菲顶职的指标,但是,师娘也可以住在税务局的楼房了。老冯也有人在身边得到照顾。他不由得欣然一笑说:“好呀,只是会辛苦师娘了。”
夏菊英佯装不悦地说:“你这就是见外了,你帮了我多少忙,尤其是小奇顶职。你师父走了,我就依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