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硬上弓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
这天傍晚,彩霞余晖还在高炉上映照着,红扑扑的。冯旭晖望着不远处的高炉,感觉胸膛就像高炉里沸腾的铁水一样,不但温度高达一千多度,烧得他内心翻滚。他提着沉沉的包在廖书记家的楼下躇踌。
进去该怎么说?活二十多年,没正儿八经给人送过礼。最多也只是给老同学送生日礼物或老朋友离别送送纪念品什么。即便这样,也是一堆人嘻笑着给完拉倒。
今儿个,却不同以往。师父赵德惠在后面“押”着,到了楼下,师父就蹲在马路边的梧桐树下吸着水烟,红色的火苗和丝丝的烟雾,感觉就像儿时的炮仗在点燃引线,随时可能炸裂。他只能赶紧把手里的炮仗脱手。
嗨,既来之则安之。冯旭晖给了自己一拳。这有什么呢?师父说了,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工务段的上层,不能被袁新辉那样心术不正的人掌握,也是为了自己的同学有个奔前程的好环境。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敢作敢当。
冯旭晖三步两步上了楼。廖书记家在三楼,从楼下可以看到屋里灯光敞亮。
就在冯旭晖准备举手敲门的刹那,他听到了廖书记不平常的声音,那是他在段里发脾气训人时的声音。冯旭晖的手触电般缩了回来。
“简直乱弹琴。刚刚组织学习,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要反对腐败,反过来又来搞这一套,这是腐蚀我们党的干部。乱弹琴嘛!东西拿回去。”廖书记的声音。
接着,屋里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走向门口。冯旭晖想退,却晚了。一道强烈的灯光从门里射到他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他赶紧闪开,让出一条路来。他隐约看见一个男人灰溜溜地下了楼,楼道昏暗,他仿佛看见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慌乱之际,没有想起是谁。
廖书记看到门口站着的冯旭晖,就问:“小冯?”
“廖书记,我……”冯旭晖突然间手脚无措,不知进退。幸好毛姨从厨房出来,看到了冯旭晖,就热情地喊着:“是阿旭呀,快进来。快,快坐下,菜马上上桌。”
冯旭晖突然间有些尴尬,饭点的时候拜访,难免有“蹭饭”的嫌疑。他突然也想灰溜溜地逃走,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
进了屋,冯旭晖发现科长脸上似乎余怒未消。不知为什么,我浑身有些不自在,手里那个包裹在灯光下也变得格外刺眼。
“有事吗?”廖书记盯着他的包裹。别看廖书记在单位一副和蔼的面容,在家里却是另外一副尊荣,很是严肃,或许刚刚的人惹怒了他,余怒未消。
“没、没事,哦,我带了两盒蜂王浆给……”冯旭晖竟违心地说起包裹。
廖书记的目光又停在了冯旭晖的脸上,盯得他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毛姨端菜出来,对冯旭晖说:“快让阿旭坐下呀,今天喜庆呀。”
“毛姨,我不坐了。你们吃饭吧,我走了……”
“不行!”毛姨说完,就把冯旭晖按住在沙发上说:“你这孩子,菜都上桌了。”然后对着里屋喊:“廖红、小菲,你们也要请呀,吃饭了。”
里屋的门开了,走出来廖红和赵芳菲。她们跟冯旭晖打招呼,“阿旭来了。”
“什么阿旭,一点礼貌都不懂!”毛姨佯装不悦地斥责自己的女儿。
“我们平时都这么喊的,是吧小菲。”廖红说。
“你们早就认识呀?”毛姨问。
“当然,他还辅导我们的课程哩。”
冯旭晖本来想说,也就辅导过一次而已。但是,廖红的话没有说错,是辅导过的。如果说出只辅导一次,是不是会穿帮?
“叫旭哥!没礼貌……”毛姨笑着说。
“旭哥!”赵芳菲却喊得自自然然的,而廖红却犹犹豫豫的,笑着进厨房盛饭去了。冯旭晖在她家的血鸭店去得多,而且在轨道车读书室的辅导也多,关系自然许多。有赵芳菲在,冯旭晖感觉浑身自然多了。就问:“小菲?你也在?”
“我跟廖红什么关系?姐妹。这次廖红顶职进了工厂站当车号员,我是来祝贺的。你也是来祝贺的吗?”赵芳菲问。
冯旭晖借驴下坡说:“对呀,这是件大好事,值得庆贺!”
赵芳菲的话,显然给冯旭晖的送礼找到了合适的借口,冯旭晖感激地看着赵芳菲。他突然想起楼下的赵秀才,是不是父女俩在演着什么“双簧”?或者是赵秀才从女儿赵芳菲那里得知了廖书记家的喜庆活动,故意安排冯旭晖过来送礼。
毛姨摆了两个酒杯,对冯旭晖说:“我们家里自酿的拖缸酒,好吃哩。”边说边就给酒杯倒满了酒。酒杯实际上就是茶杯,一杯酒在三两左右。冯旭晖想客气一下,哪知廖书记说:“这个酒度数低,不醉人。”冯旭晖抿了一小口,有点甜,好下口。
赵芳菲站起来,端着茶杯说:“廖红有正式工作了,我们来一杯吧,庆贺一下。”
冯旭晖马上响应,举起酒杯,说了些祝贺的话,又说:“工厂站车号员,跟我们一个技校同学在一起,可以让他关照你。不晓得你们是不是一个班?他们是倒班的。”
“我才不需要关照呢,如果要关照,我可以进工务段开轨道车。”廖红不无得意地说。
赵芳菲眼睛里闪过一丝羡慕,感叹地说:“还是你的命好。”
廖红喝了一口杯中的汽水说:“你呀,太老实。你们家重男轻女,非要让你弟弟顶职,你要闹呀。女儿就不是父母生的?旭哥,我说的对吗?”
冯旭晖不好扫廖红的兴,又不想掺和师父赵德惠的家事,只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毛姨接着话题问冯旭晖:“阿旭,你家里也有难念的经吗?”
冯旭晖就说了自己的父子之家,每天沉闷,无话可说。毛姨问及还有什么亲戚,冯旭晖回答,只有一个姐姐在乡下,而且基本上没有来往。
毛姨给冯旭晖夹了一坨酿豆腐,有些心疼地说:“你也是一个没娘的崽,可怜哩。你以后,没事就到我们家来,我在食堂做事,别的没有,吃的好,吃的多。”
一句话,说得冯旭晖心里发酸,眼泪差点流出来。这虽然是毛姨的客气话,可是,这种母亲式的的关爱,太久没有听到了。没有人关爱的时候,他习以为常;当有人关爱时,他却不习惯地百感交集。
毛姨的话很多,说起家里的人与事。总之一条,家里的条件不错,吃闲饭的只有儿子廖军。但是,廖军学习成绩好,很快就考大学走了。说话间,廖红随时可以插话,表达自己的观点。有时候,母女两稍有争执,廖书记也听之任之。赵芳菲在一边看着,吃吃地笑。冯旭晖忽然觉得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一家人说说笑笑,哪怕是打打闹闹,很随和,很平等。他不由得联想自己的父子之家,跟这个家的气氛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小冯呀!”廖书记终于出声了,却语调平和。“你平时表现还不错的嘛,积极要求上进,给我的印象蛮好嘛。平时你也可以来玩、来谈工作,我还是蛮欢迎的嘛。怎么也学了这一套?有什么困难尽可通过正当渠道解决嘛。是不是担心你们这批同学拿到文凭后,挤走你呀?”
“廖书记,我……”冯旭晖欲言又止,不知怎么说为好。
毛姨抢过话说:“我说小冯呐,你不要担心,老廖是很欣赏你的。办团刊,入党,考文凭,他经常夸你办得好,上进心强。”
“毛姨,我爸爸也喜欢旭哥哩,恨不得把他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他。”赵芳菲也帮腔。
餐桌上的话题,几乎都围绕着冯旭晖在说。廖红在一边默不作声,冯旭晖敏感地发现了,就说:“廖红,今天是你喜庆的日子,我没有准备,另外送你一件礼物吧。我送到你上班那里去,可以吗?”
“不要!”
“喂,你这东西不是……你一会拿走。”廖书记看着地上冯旭晖拿来的包裹说。
“这……”冯旭晖用求援的目光望毛姨。
“好好,留下吧。”
“混帐!”廖书记的眼像两只大灯泡。
“你这个老糊涂。”说完推了廖书记一下,廖书记一头雾水地说:“乱弹琴。”
这时,廖红跟赵芳菲离席,再次进了里屋,照样关了闺房的门。冯旭晖只是在这个门开合的瞬间,看了一眼里屋,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关上了。因而,那里便充满神秘。
想起在楼下等着的赵秀才,冯旭晖觉得廖书记比平日里在单位时要严肃,也就起身告辞。毛姨客气地挽留了几句,还说:“你有一个好师傅,下次来,跟赵德惠一起来。他就喜欢喝酒,好好喝一次。”
冯旭晖答应着,人已经退到门口了。廖书记没有起身,侧脸看着冯旭晖出门,看着门口的包裹出神。他大概没有弄清楚冯旭晖拎着包裹到家里来,是什么居心?毛姨居然主动把礼物留下来,她的举动把他整糊涂了。
其实,冯旭晖也不明白,师父让他给廖书记在中秋节送礼,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从廖书记的神色来看,他并不接纳这个礼物,在单位廖书记待冯旭晖和颜悦色,这次送礼反而让他脸上没了笑脸。出了门,下了楼,冯旭晖就找赵秀才问个清楚。
路灯把梧桐树下涂抹成一片黑影,冯旭晖走过去,没有看到赵秀才那忽明忽灭的水烟,他四处张望,小声地呼唤,也没有赵秀才的身影。他等了一会,觉得师父是不是躲在那个角落里撒尿了,很快就会回来。
路边不断有人进出,冯旭晖虽然在梧桐树的黑影里,总觉得有人看着他。他忽然担心被熟人看见,看出他是到廖书记家里送礼了,便悄然离开,往小区外围走去。
小区外围就是农民的菜地和民居,偶尔会有萤火虫飞来飞去。菜地边上,是一个水域面积不小的池塘,波光粼粼的。有几个人影在池塘边晃动,隐约有女人的哭泣声。冯旭晖走过去时,那些人影已经离开。
他突然想起在廖书记家门口看到的那个人影,好像是邓子聪。如果是,那么他来廖书记家送礼,是出于什么想法呢?他读的是中专,已经毕业一年了,想换个工作。可是,中专是个尴尬的文凭,可工可干。邓子聪说,铁运中心党委书记何启成也是中专生,意思是,中专生一样可以当领导。廖书记说,何书记是老牌中专生,在他们这个年龄的领导干部中,算高学历了。你们不同,如今大学生多起来了,中专生就靠后一点了。邓子聪说,不当干部也行,换一个轨道车班的司机也行,总比铁路工好得多。
在廖书记家里,冯旭晖还是得到了一些别人尚未知道的信息。他说,苏云裳很有可能去接替肖锦汉的团委书记,如果那样,她就提升为科级干部了。继曹向荣当工务段副段长之后,苏云裳是第二个被提拔的技校生。
但是,廖书记没有说让谁来接替苏云裳空下来的位置。赵秀才让自己来廖书记家“拜节”,是不是有这种考虑?苏云裳会调到铁运中心机关大院,早些时候听到了风声,对于工务段的人来说,以为是顺理成章的事。苏云裳的爸爸是蒋溪沛的老乡,又是机动科长,苏云裳本人在工务段团支部书记位置上,办团刊《天梯》,在鼎钢,甚至在全市团系统都声名鹊起。
第二天,冯旭晖一到工务段机关小院,就给工厂站工区打电话找赵秀才。接电话的是黄满志,说赵秀才还没来。他便开始用皮水管给小院洒水,以免扫地时扬起粉尘。
“廖书记早。”看到廖书记的单车过来,冯旭晖像往常一样打招呼,虽然心里对昨晚去他家送礼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廖书记的脸上跟平时一样,笑容可掬。冯旭晖也就释然了。
苏云裳也来了,一袭白色的长裙,显得飘飘欲仙,《上海滩》里的冯程程又出现了。不同的是,她的齐肩长发,给人以干练的感觉。有了昨晚廖书记的信息,苏云裳的满面春风就更加明显了。“阿旭,这么早!”她主动打招呼。
廖书记到办公室放下随身的公文提包,清了清喉咙,加入了每天早晨的卫生清扫队伍。机关小院的人,除却开电话早会的值班人员,都开始打扫卫生。廖书记说:“今天早上,我家塘边水围了一堆人,好像是淹死了人。”
“这么热的天,洗冷水澡的多。早几天,我们那边有个电线厂子弟学校的学生,在池塘里玩水,抱着个篮球扑通,突然被水波呛着了,一松手就沉到水里去了。人多,也没有人注意。大家上岸回家时,才发现人没了。后来找了很多人来打捞,打捞上来了,已经死了。唉,可惜。”老万能员不急不慢地说着故事。
“那是可惜,这一家人,够受的了。”
“廖书记,电话。”值班调度在喊着廖书记。
接了电话出来,廖书记神色大变,对刘学彬说:“保卫科来电话,说我们小区那个池塘淹死一个人,像工厂站工区的赵德惠。马上喊上黄满志,一起去看看。”
“赵秀才?他怎么跑到你们那边去了。不可能吧,问问班里,问问家里。”老万能员说。
“已经都问了,昨晚没回家。夏菊英已经往出事的地方去了,冯旭晖,你师娘那里,不,苏云裳,你安排女同志照顾一下夏菊英,还有他女儿赵芳菲……”廖书记在紧急布置,急急忙忙骑上单车,飞快地消失在机关小院大门。
慌乱之际,冯旭晖也急忙骑了单车,跟了出去。